死亡来临时,从不是电影里那样惊天动地,往往安静得超乎想象,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尖,等反应过来时,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是凌晨三点多,医院里最静的时刻。走廊上的感应灯调暗了一半,昏黄的光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只有护士站还亮着刺眼的白光,值班护士敲击键盘的“嗒嗒”声,隔着病房门隐约传来,轻得像蚊子振翅。
苏语茉趴在父亲床边浅眠,胳膊垫在脸颊下,早就麻得失去了知觉,可她的手还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像块玉石,连一点温度都没有。这几天没日没夜的陪护,让她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连走路都觉得脚步发虚,可就在半梦半醒间,一种莫名的直觉像针一样扎了她一下,让她猛地惊醒。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原本一直响着的监护仪,不知何时停了,那规律的“滴答”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之前还带着粗重喘息的呼吸声,也没了踪迹。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落在玻璃上,像是这场告别永恒的伴奏。
苏语茉猛地坐直身子,心脏骤然缩紧,疼得她差点喘不过气。她盯着父亲的脸,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攥着父亲的手晃了晃:“爸?”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像一颗石子投进空荡的山谷。
没有回应。
苏其明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紧闭着,眉头舒展,面容平静得像只是睡着了,连嘴角都带着一点浅淡的弧度。可他的胸口没有起伏,那只被她握着的手,连最后一丝残留的体温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僵硬。
苏语茉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就那么愣着,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的胸口,盼着能看到哪怕一点起伏。几秒钟后,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颤抖着伸出手,按向床头的呼叫铃——手指碰到按钮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连按了三次才按准。
等待医护人员赶来的那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苏语茉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安详的睡颜,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想起小时候总爱装睡,等着父亲来哄她,每次父亲都会坐在床边,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挠她的鼻子,笑着说:“别装了,我的小茉莉,爸爸一猜你就没睡着,眼睛都在偷偷眨呢。”
那时候父亲的手是暖的,声音是亮的,连笑容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可现在,不管她怎么叫,怎么等,父亲都不会再醒来挠她的鼻子,不会再笑着叫她“小茉莉”了。她是真的,再也无法唤醒他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医护人员推着仪器快步走进来。他们熟练地检查监护仪,摸了摸父亲的颈动脉,又用手电筒照了照父亲的瞳孔,最后,主治医生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苏语茉,声音放得很低:“苏小姐,节哀顺变。老先生走得很安详,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是凌晨三点十五分。”
护士们安静地撤走了床边的仪器,收拾好东西,轻轻退出了病房,留给她和父亲最后的告别时间。整个过程里,苏语茉异常平静,没有哭喊,没有崩溃,甚至没有掉眼泪。她只是站在那里,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仔细看着父亲的脸,从额头到眉毛,从眼睛到嘴唇,像是要把他最后的模样,一笔一划刻进记忆里,永远都不忘记。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后来所有知情的亲戚、护士都难以置信的事。
她走到病房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热水,接了一盆温水。指尖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刚好合适。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浸湿,拧到半干,然后走回床边,开始仔细地为父亲擦拭身体。
她的动作很轻,很熟练,就像小时候父亲为她洗澡时那样——那时候她总爱闹,父亲就会耐着性子,先用温水把她的头发打湿,再慢慢擦遍她的胳膊、后背、小脚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现在,换她来照顾父亲了。
她先擦父亲的脸庞,从额头开始,轻轻拂过他的眉毛,避开眼周的皮肤,生怕弄疼了他。父亲的脸颊早就没了往日的饱满,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可她还是擦得很仔细,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没放过。然后是脖颈,她用毛巾裹住父亲的脖子,慢慢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擦到父亲的手臂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父亲的小臂上有一道浅褐色的旧伤疤,大概有两指宽,是当年在部队训练时不小心被铁丝网划伤的。小时候她总爱摸着这道疤,问父亲疼不疼,父亲每次都会把她抱起来,骄傲地说:“这是男子汉的勋章,一点都不疼!”
那时候她觉得这道疤特别酷,长大后才知道,那道疤背后,是父亲为这个家、为他的职业付出的辛苦。现在,这具饱经风霜的身体,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了,再也不用为谁奔波,不用再承受病痛的折磨了。
她继续擦着,胸膛、腹部、腿部,每一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虎。父亲一辈子爱干净,当了几十年兵,总说“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整整齐齐”,她不能让父亲走得邋遢。
擦完身体,她从带来的行李袋里拿出一把梳子——那是父亲平时用的木梳,梳齿上还残留着几根花白的头发。她坐在床边,轻轻撩起父亲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梳理。父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软软地贴在头皮上,她梳得很慢,尽量把每一根头发都梳顺,还原他往日整齐的发型。
最后,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那套旧军装。那是父亲最珍视的一套,是他退伍时部队发的,肩章上的星星还亮得耀眼,军装的布料虽然有些旧了,却被父亲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笔挺,连一个褶皱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把军装展开,先帮父亲穿上衬衫,扣好领口的扣子,再套上外套,整理好袖口,最后把肩章端正地别好——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每一处褶皱都拉得平平整整。
整个过程,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表情平静得近乎肃穆。仿佛这不是一场悲伤的告别,而是一场庄严的仪式,是她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当最后一道衣领整理妥帖,苏其明安静地躺在白色的被褥里,穿着他最爱的军装,眉眼间还带着昔日军人的威严与庄重,仿佛只是累了,睡一觉就会醒来,然后笑着叫她“小茉莉”。
苏语茉退后一步,站在床边,仔细端详着父亲,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对父亲说“这样就好了”,也像是在告诉自己,这件重要的事,她终于做好了。
直到这时,眼泪才无声地滑落。没有抽泣,没有哽咽,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滴接一滴,打湿了她的衣襟,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俯下身,在父亲冰凉的额头上,轻轻印下最后一个吻——那个吻很轻,带着她所有的思念和不舍。
“晚安,爸爸。”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小时候父亲哄她睡觉时那样,“做个好梦,不用再担心我了。”
说完,她直起身,转身走出病房。步伐很稳,稳定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踉跄。走廊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空旷的地面上,孤独却又决绝。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看到她走过来,愣了一下——刚才还在病房里守着父亲,怎么突然出来了?护士站起身,疑惑地问:“苏小姐,您...您怎么出来了?老先生他还好吗?”
“我父亲去世了。”苏语茉平静地宣布,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麻烦您帮忙联系一下太平间,另外,这是需要通知的亲友名单,麻烦您按上面的电话逐个说一声。”
她从口袋里递过一张纸条,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名字和联系方式,字迹工整,没有一点潦草——那是她前几天趁着父亲睡着时,提前写好的。
护士惊讶地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半天没反应过来。她见过太多至亲离世后崩溃大哭、手足无措的家属,却从没见过像苏语茉这样冷静、条理清晰的人,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连后续的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语茉没有解释,只是对着护士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淡淡的晨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
她站在窗户边,看着远处的天空慢慢亮起来,看着城市在晨曦中一点点苏醒——街道上开始出现早起的行人,远处的高楼露出模糊的轮廓,连医院楼下的树枝上,都有小鸟开始叫了。泪水还在无声地流淌,顺着下巴滴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后来,亲戚们赶来医院,听护士说起苏语茉为父亲擦身、换衣服、整理名单的事,都纷纷称赞她“坚强”“冷静”“有担当”,说她一个女孩子能做到这样,不容易。只有苏语茉自己知道,那不是坚强,也不是有担当,而是一种巨大的麻木与抽离。
在父亲闭上眼睛、胸口停止起伏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那个被父亲宠着、护着,遇到事就会躲在父亲身后叫“爸爸”的小茉莉,永远留在了那间病房里,留在了那个凌晨三点的雨夜里。
而活下来的苏语茉,必须学会在没有那座如山般的身影庇护的情况下,自己扛着所有事,继续往前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姑姑打来的电话。苏语茉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擦干脸上的眼泪,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没有一丝哭腔,只有恰到好处的悲伤:“姑姑,是我...嗯,爸爸走了,走得很安详...后事我已经联系好了,您不用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晨曦透过窗户,落在她的侧脸上,照亮了她苍白却坚毅的轮廓。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会照常升起,城市会照常运转,可她的人生,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