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无形的手拉长的粘稠糖丝，每一秒都缓慢地流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焦灼。自从那场关于“名字”的风波之后，邵斯南顶层寓所里的空气，就始终维持着一种古怪的、紧绷的平衡。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所谓的“正轨”。
邵斯南依旧是他那个冷酷、高效、不容置疑的寰宇之主。他大部分时间沉浸在那片由数据和光屏构成的幽蓝海洋里，处理着足以影响星际经济格局的事务。下达命令依旧简洁冰冷，不容置疑。他不再像那次一样情绪外露地进行质问，甚至极少再将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观星窗那个角落。
仿佛那张引起轩然大波的照片，那个荒谬的巧合，真的就只是一段被及时清理掉的“噪音”，从未存在过。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真正弥合。
莫星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顺”，更加“安静”。他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块背景板，一团模糊的影子。他严格执行着每一项命令，精准地出现在每一个他该出现的位置，完成那些微不足道的、近乎羞辱性的任务。他不再有任何“逾矩”的行为，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经过精心控制，力求不引起一丝一毫多余的注意。
他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后，将全身尖刺都收敛起来的刺猬，只露出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腹部，试图用全然的顺从和卑微来麻痹猎手的神经。
然而，在这极致的表演之下，是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的警惕。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虽然不再长时间地直视他，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审视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令人不安。仿佛有无数个隐形的摄像头，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无声地记录着他的每一寸肌肉的牵动，每一次睫毛的颤抖，分析着他呼吸的频率和脉搏的细微变化。
邵斯南的沉默，不是相信，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狩猎。他在观察，在等待，在收集。
这种认知，让莫星黎如芒在背，如履薄冰。他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将那个疯狂的逃亡计划更深地埋藏在灵魂最深处，连梦中都不敢泄露分毫。每一次利用那盆绿植的传感器进行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据干扰尝试时，他的后背都如同抵着一把冰冷的利刃，冷汗浸透内里的衣衫。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
而另一边，邵斯南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无波。
那根名为“怀疑”的刺，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软化消失，反而在他冷硬的心防深处越扎越深，甚至开始滋生发酵，变成一片盘旋不散的、沉重的疑云。
他试图用成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用寰宇科技庞大的商业帝国事务来填充思维的每一寸缝隙，将那个荒谬的可能性彻底驱逐出去。但人的大脑从来不是绝对听话的机器。越是压抑，某些画面就越是会在工作间隙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那双流泪的、惊惧的琉璃色眼眸，与那张偷拍照上矜贵少年的侧影，在某些瞬间，会诡异地重叠。
那份干净得过分的背景资料，此刻回想起来，处处透着一种被精心打磨过的、过于完美的虚假感。第七区保育院……那种混乱的地方，怎么可能养出那样一身怎么磋磨似乎都难以彻底泯灭的、细微的骨子里的东西？
还有那次袭击时，快得不符合常理的反应速度……
一个个被忽略的、细微的疑点，原本如同散落在角落的星尘，微不足道。但当“莫家小公子”这个名字像一个巨大的引力源出现后，所有这些星尘都被不由自主地吸附过去，逐渐汇聚，隐约勾勒出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轮廓。
这种脱离掌控、无法用逻辑立即证伪或证实的感觉，让邵斯南感到一种罕见的烦躁。像一台精密仪器内部产生了无法定位的异常噪音，不影响整体运行，却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他的绝对控制欲。
他需要答案。
不是模糊的猜测，不是直觉的报警，而是确凿的、冰冷的、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
于是，在那场风波过去数日后，一个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的下午，当凌皓如同往常一样，带着需要签批的文件和日程汇报来到他面前时，邵斯南没有立刻处理公务。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凌皓一如既往冷静克制的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黑曜石桌面上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打破了空间的寂静。
凌皓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不同寻常，汇报的声音微微一顿，垂首等候指示。
邵斯南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又似乎只是在下定某个决心。最终，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下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调查指令，内容却让早已练就波澜不惊本领的凌皓，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
“再去查一遍。”邵斯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那个编号739的背景。所有细节。”
他顿了顿，指尖的敲击停止，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精准地投射在凌皓身上。
“重点排查第七区保育院那段经历的真实性。我要知道，在他被录入配给系统之前，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哪怕只是扫地的清洁机器人，是否存在任何数据上的……不连贯。”
“动用最高权限，启用‘深潜’协议，绕过所有常规数据屏障。”
“深潜”协议。凌皓的心微微一沉。那是寰宇科技内部最高级别的数据搜查指令，通常只用于对付最棘手的商业对手或星际间谍，动用它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穿透所有明面或暗处的防火墙，甚至可能触发目标系统的最高警报。用来调查一个身份卑微的“配给伴侣”，这简直是……
杀鸡用牛刀？不，这更像是一种已经上升到极致的、近乎偏执的怀疑。
凌皓没有提出任何疑问，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诧异，只是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回应：“是，先生。优先级？”
“最高。”邵斯南吐出两个字，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仿佛刚才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命令，“我要尽快看到结果。”
“明白。”凌皓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转身便去执行。但他的步伐，似乎比平时更显沉重了几分。
他知道，风暴并未过去，它只是转入了更深、更暗的水下，以更凶猛的方式积蓄着力量。邵斯南的怀疑已经具体化、指令化，这意味着，真相被揭开，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而那个依旧蜷缩在观星窗下、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早已有所预料却只能绝望等待的年轻人，他的命运，正悬于一根越来越细、即将崩断的丝线上。
邵斯南看着凌皓离开的背影，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光屏，但那些复杂的数据和图表，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完全占据他的思维。
那片沉重的疑云，笼罩在他的心头，也笼罩在这座奢华而冰冷的囚笼之上，预示着某些东西，即将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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