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风波像一块烧红的巨石投入冰封的死水,虽已沉底,那炸开的冰裂声却在“君临居”这座悬浮于星海的黄金囚笼里久久回荡,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深潭之下酝酿着更汹涌的暗流,每一次细微的涌动,都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邵斯南手背上的伤口早已被纳米修复仪熨帖得不见丝毫痕迹,连皮肤纹理都与周围完美衔接,那件被红酒泼溅的高定西装也早已换成新的——深灰色面料泛着冷冽的光泽,衬得他指尖的银戒愈发刺眼。但某些东西,却如同那晚溅落在骨缝里的酒液,带着酸腐的气息,留下了无形却顽固的印记,像藤蔓般缠绕在两人之间,越收越紧。
他那突如其来、近乎失控的暴怒,砸碎酒杯时飞溅的玻璃碴如同淬毒的针;其后那句低沉的、带着诡异满意的“你看,你还是会动的”,像冰锥般扎进莫星黎近乎麻木的神经末梢。这两道冰冷的刻痕,彻底击碎了莫星黎试图用“无反应”构建的保护壳,让他被迫直面邵斯南那深不见底的掌控欲。
恐惧,一种全新的、更加精密的恐惧,再次悄然复苏,像藤蔓般缠上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着窒息的疼。之前的恐惧源于直接的疼痛和惩罚——是掌掴的灼热,是禁足的孤寂,是身体被支配的屈辱;而此刻,恐惧却源于邵斯南那深不可测、且显然变得更加不稳定和危险的内心。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一种通过制造外部危机或引爆自身情绪风暴,来强行撬开莫星黎那层坚硬麻木外壳的、残酷的乐趣。就像孩子为了让玩具做出反应,不惜摔打、撕扯,全然不顾玩具是否会破碎。
莫星黎被迫重新绷紧那几乎要彻底松懈的神经,像拉到极致的弓弦,稍一用力便可能断裂。他不能再完全沉入那种无悲无喜的虚无状态了,因为那似乎会招致更不可预测、更可怕的“刺激”——邵斯南会用更极端的方式逼他“活”过来,逼他做出反应。他必须维持一种极其艰难的平衡:表面上依旧是那副顺从沉默的样子,低垂的眼睑掩去所有情绪,指尖的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但内在必须时刻警惕着,像雷达般扫描着周围的一切,预备着应对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新一轮的试探或风暴。
这种“预备状态”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他像一根被重新拉紧的弦,看似静止,实则承受着巨大的内在张力,连呼吸都要计算频率,生怕某个微小的波动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夜里入睡时,神经也无法放松,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脑海里反复回放白天的每一个细节,复盘自己是否有疏漏,是否无意中触碰到了邵斯南的禁区。
而邵斯南,显然很“满意”于这种新的发现。他没有立刻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既没有惩罚,也没有额外的“恩赐”,反而进入了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观察期”。他看莫星黎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因得不到反馈而产生的烦躁审视,像盯着一件不听话的工具;而是变成了一种猎人般的耐心打量,目光锐利得能穿透皮肉,仿佛在仔细观察猎物的呼吸频率、肢体微动作,记录着每一个细微的习性变化,筹划着下一次更精准、更能击溃对方心理防线的出击。
他不再满足于莫星黎机械的服从。之前的指令清晰明确,“递水”“整理文件”“待在房间里”,只要按部就班完成,就能暂时规避风险。但现在,他开始下达一些更加模糊、甚至带着矛盾意味的指令,像在布设迷阵,逼莫星黎主动解读他的心思。
“把房间温度调低些。”他坐在沙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平板电脑的屏幕,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当莫星黎沉默地转身,走向墙面的虚拟温度控制面板时,他又会冷不丁地补充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我不希望感到任何不适。”
莫星黎的手指会在半空中停顿一瞬,指尖的凉意顺着神经蔓延到大脑。他必须飞速运转思绪,试图解读这矛盾指令背后的真实意图——邵斯南要的不是一个确切的温度数值,而是他“揣摩”的过程,是他为了满足要求而调动思维的反应。他需要精确计算出那个既能体现“调低”的动作,又不会让邵斯南“感到不适”的微妙区间——不能太低,否则会被指责“不会办事”;也不能只调低一两度,否则会被认为“敷衍了事”。任何一个微小的误差,都可能成为邵斯南引爆情绪的导火索,让之前所有的谨慎都功亏一篑。最终,他会将温度从25℃调到23℃,这个数值既明显低于初始温度,又在人体舒适范围内,然后静静等待邵斯南的反应,心脏在胸腔里无声地跳动,像等待审判的钟声。
又或者,在某个深夜,邵斯南会突然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窗外遥远星空中某个模糊的光点,声音低沉得像夜色本身:“那是什么?”
莫星黎会顺着他的目光抬起眼,顺从地望去。他认得那片星云——NGC-2237,俗称“玫瑰星云”,在可见光波段呈现出绚烂的粉红色,像绽放在宇宙中的花朵。第七区保育院的图书馆里,有一本翻到卷边的《宇宙图鉴》,他曾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翻看,那些遥远的星辰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但作为一个从保育院出来、被邵斯南“买下”的“宠物”,理论上不应该具备这样的天文知识,这超出了“顺从工具”应有的认知范围。
他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用那种毫无波澜、像机器人播报般的声音回答:“一颗星星,先生。”给出一个最安全、最符合人设的、毫无信息量的答案。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多余的解释,恰好卡在“不反抗”与“不暴露”的临界点上。
邵斯南不会追问,也不会评价,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深沉得像宇宙黑洞,仿佛能穿透他平静的表象,掂量出这个答案背后隐藏了多少刻意的筛选和隐瞒。那种沉默的压力,比直接的逼问更让人心惊肉跳——你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不知道他是否看穿了你的伪装,不知道下一秒是否会有新的“考验”降临。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直到邵斯南转身回到床上,留下一句“下去吧”,莫星黎才能在转身的瞬间,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种无处不在的、猫捉老鼠般的精神博弈,让莫星黎疲惫不堪。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布满地雷的雷区中跳舞,每一步都必须经过精密计算,确保落在安全区域;而制定规则的邵斯南,却随时可能改变雷区的地图,让他前一秒的谨慎变成下一秒的致命错误。他甚至开始害怕平静——因为平静背后往往藏着更大的风暴,邵斯南的“耐心”像倒计时的沙漏,每一粒沙子落下,都意味着下一次“刺激”的临近。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邵斯南似乎开始“享受”这种过程。他享受看到莫星黎为了维持平衡而不得不调动起每一分警惕,享受那层麻木外壳下被迫重新活跃起来的思维活动——哪怕这种活动只是用于防御,只是为了揣摩他的心思。他会故意在莫星黎整理文件时,突然说一句“把第三页的内容念给我听”,看他慌乱地翻找页码;会在莫星黎准备晚餐时,临时更换菜单,看他调整食材的手是否会颤抖。每一次莫星黎的“反应”,都像是在给邵斯南的掌控欲“充电”,让他更加沉迷于这种精神上的绝对支配。
这是一种更加变态的控制。不仅要控制你的身体——你的行动、你的作息、你的存在与否;还要控制你的情绪起伏——让你恐惧,让你紧张,让你在他需要的时候“活跃”,在他厌倦的时候“安静”;甚至要控制你“思考”本身——逼着你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思考,却又将你的思考范围死死限定在“如何应对他”“如何取悦他”“如何避免触怒他”这唯一的命题上,像给鸟笼上了锁,连飞翔的念头都被框死在方寸之间。
莫星黎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高强度的心理拉锯逼疯了。无数个深夜,他会坐在房间的角落,双手抱住膝盖,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脑海里反复回放邵斯南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试图找到规律,却只感到更深的无力——邵斯南的情绪就是唯一的规律,而那情绪却像变幻莫测的天气,前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就可能狂风暴雨。
然而,在这极致的压抑和挣扎中,某些被强行压抑的东西,似乎也在悄然变质,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在黑暗中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那颗被冰封的恨意之种,并未因恐惧而消亡。在邵斯南这种新型的、更深入骨髓的精神压迫下,它开始以一种更加隐蔽、更加危险的方式生长。之前的恨意是炽热的、带着毁灭欲的——是对邵斯南的愤怒,是对自身命运的屈辱,是想要同归于尽的冲动;而现在,恨意里掺杂进了一种冰冷的、计算般的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藏在温顺的表象之下。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贪婪地观察和记忆,将“君临居”的一切都刻进脑海,像绘制一张精密的地图。他会留意邵斯南的生活习惯——几点起床,几点处理工作,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情绪烦躁时会有哪些小动作(比如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变快,眼神会变得更加锐利);他会记忆“君临居”的每一个细节——安保系统的报警声有几种不同的频率(代表不同的危险等级),AI巡逻机器人的路线和停留时间(每小时会在走廊拐角停留30秒),甚至哪扇窗户的锁扣有轻微的松动,哪块地板踩上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些观察不再仅仅是为了“避免触怒”邵斯南,不再是为了在精神博弈中存活下来。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不敢仔细审视的动机是——寻找。寻找任何一丝可能的漏洞,寻找邵斯南情绪或习惯中的盲点,寻找安保系统或AI程序中的缺陷,寻找任何一个可能被利用的弱点。
这个念头危险得像在深渊边缘行走,每一次思考都带着坠入地狱的风险,但它却像黑暗中的微光,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给予了莫星黎一种扭曲的精神支撑——他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的“宠物”,他开始主动谋划,开始为自己寻找一条可能的出路,一条或许能让他最终逃离这座黄金炼狱的、渺茫的机会。
所以,当邵斯南用那种猎人般的目光打量他时,他会垂下眼睑,掩去眼底深处同样在沉默进行的、冰冷的评估——评估邵斯南此刻的情绪状态,评估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否恰当,评估下一次“考验”可能会以何种形式到来。
当邵斯南享受着这种新型控制带来的快感时,他或许没有察觉到,他正在亲手将一件看似温顺的“物品”,逐渐逼成一个沉默的、极度危险的观察者和学习者。莫星黎像一块海绵,在吸收着关于“君临居”和邵斯南的一切信息,这些信息不再是用于“顺从”的工具,而是正在慢慢积累成反抗的资本。
死水之下,暗流汹涌。每一次看似平静的互动,都是一次无声的交锋;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藏着试探与防备。
微澜之中,藏着噬人的漩涡。邵斯南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不知那被他视为“猎物”的人,早已在绝望中生出了獠牙,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