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琏那场突如其来的造访,像一场热带风暴,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却在君临居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域里,留下了一片无形的狼藉。空气中那甜腻尖锐的香水味似乎早已被高效的净化系统过滤殆尽,但她话语里的毒刺,她目光中的轻蔑,以及邵斯南那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却像看不见的浮尘,依旧悬浮在每一寸空间里,缓慢沉降,无声地污染着一切。
莫星黎依旧维持着日常的轨迹,擦拭,静立,服从。但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那层为了保护自己而刻意磨砺出的、坚硬的麻木外壳,似乎被白琏的指甲刮擦出了细微的裂痕,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鲜活的痛楚。
他变得更加沉默,甚至可称之为沉寂。一种深沉的、仿佛连灵魂都已倦怠的死寂。之前那种为了生存而强装出来的温顺,此刻更多了几分真实的绝望底色。动作更加机械,眼神更加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的精致人偶。
邵斯南自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但他将其解读为——一种更进一步的、令他满意的驯服。在他看来,白琏的挑衅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外部压力测试,而739号的反应完美地印证了其彻底的归属权和无可反抗的弱势地位。这满足了他某种深层的、黑暗的掌控欲。
他甚至因此,心情似乎略微好转了一些。那种无处不在的、针对莫星黎的审视和试探性压力,悄然减轻了少许。仿佛觉得这件物品已经通过了某项苛刻的质检,暂时无需再施加极限测试。
然而,这种放松,却并未带给莫星黎任何慰藉,反而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一种冰冷的荒谬感。他的痛苦,他的屈辱,竟然成了取悦施暴者的工具?这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折磨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极其诡异的、表面平静实则扭曲的氛围中又过去了两天。
这天下午,邵斯南不在君临居。这对于莫星黎来说,是罕见而珍贵的喘息之机。虽然依旧处于无处不在的监控之下,但那座最大的、散发著无形压力的活火山暂时离去,整个空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稍微容易吸入了一些。
他接到指令,需要彻底清洁主卧室外侧阳台的玻璃围栏。那阳台宽敞得可以停下一艘小型飞行器,围栏采用特殊的单向透光材料,从内可以俯瞰浩瀚星海与城市流光,从外则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金属色。
他拎着清洁工具,推开沉重的滑门,走到了阳台上。瞬间,广阔的天空与遥远的地平线映入眼帘,带着微凉气息的风拂面而来,吹动了他额前细软的黑发。
这一刻,短暂地脱离了那个奢华却压抑的室内环境,面对着无垠的空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向往,是渴望,更是尖锐的痛苦——自由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被无形的壁垒牢牢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开始专注地工作。他擦得很仔细,很慢,近乎是一种机械的重复,试图用身体的劳碌来麻痹纷乱的心绪。
就在这时,阳台一角的某个面板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故障提示音——似乎是调节遮光率的一个微小子系统出了点小问题。很快,一个穿着维修制服的技术人员被AI系统自动调度过来。
来的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性技师,动作利落,脸上还带着点刚入职不久的青涩和认真。他对着莫星黎友善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蹲下身开始检测那个出故障的面板。
莫星黎立刻低下头,向后退开几步,尽可能拉开距离,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这是用无数次教训换来的生存本能。
小技师技术很熟练,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一条线路接口松动了。他一边操作,一边似乎觉得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也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便头也不抬地、自言自语般低声嘀咕了一句:啧,又是这种小毛病,这型号的接口就是爱松,下次得建议客户申请更换新型号……
他的话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更像是在工作流程中的一句无意识的抱怨或思考。
然而,就是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却像一颗无意中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莫星黎死寂的心湖里,意外地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已经……多久了?
多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正常的对话了?
不是冰冷的命令,不是恶毒的羞辱,不是那种将他物化的审视……只是一句普通的、带着点工作烦恼的、属于外部世界正常人类的日常嘀咕。
这声音,如此平凡,却又如此陌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了一下他早已封锁的情感闸门。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握着清洁布的手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内心深处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碎裂声。
就在这时,小技师顺利解决了问题,站起身,拍了拍手。他下意识地转向阳台上的另一个人,也就是莫星黎,很自然地露出一个表示搞定的、轻松的笑容:好了!没问题了!
那笑容很干净,带着完成一项小工作后的简单满足感。
他甚至习惯性地、非常短暂地朝莫星黎眨了下眼,一个表示友好和小事一桩的无意识动作。
然后,不等莫星黎有任何反应——事实上莫星黎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小技师就拿起工具包,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阳台,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室内。
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三分钟。
阳台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莫星黎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那短暂的、正常的互动,那记友好的、甚至带点俏皮的眼神……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暗无天日的内心牢笼。
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相处的?原来……还可以这样笑?原来……世界还没有完全变得冰冷和扭曲?
强烈的对比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尖锐的痛苦和……一种几乎让他无法承受的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在这里承受这一切?为什么他会被剥夺这些最简单、最平凡的日常?
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监控可能最密集的方向,假装仍在擦拭那早已光洁如新的栏杆,肩膀却无法抑制地轻轻颤动起来。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至再次尝到那熟悉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决堤的酸楚和软弱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哭。绝对不能。
但那道裂痕,已经悄然产生。
就在他拼命调整呼吸,试图在任何人发现之前恢复那副麻木面具时,他并没有察觉到——
在主卧室通往阳台的滑门内侧,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里。
邵斯南不知为何提前回来了。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深邃的目光穿透单向玻璃,将阳台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小技师离开后莫星黎所有细微的、失控的颤抖和那极力隐忍的背影……尽数收入眼底。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的气息却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风暴正在无声地凝聚。
(第六章第2小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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