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一旦在心底生根,便会像藤蔓般疯狂生长,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从不需要确凿的证据支撑,本身就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动力——驱使着拥有者刨根问底,哪怕最后得到的“真相”是毁灭,也非要将那令人不安的未知,掰成清晰可见的已知才肯罢休。
对邵斯南而言,莫星黎身上那转瞬即逝的违和感,就是这样一个必须被厘清的“未知”。它像一道反复弹出的程序异常日志,顽固地出现在他绝对掌控的系统后台,明明暂时没引发崩溃,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时刻提醒着“秩序不够完美”——而这种“不完美”,对习惯了掌控一切的邵斯南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他从不是会容忍挑衅的人。
于是,“君临居”里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高浓度的压力粒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之前那些冰冷的规矩、沉默的对峙,此刻回头看,竟算得上是某种“温和的常态”。现在,邵斯南的试探彻底升级了——但这种升级,并非体现在更暴烈的惩罚上。对他而言,纯粹的暴力太直接,也太缺乏技术含量,不仅可能打草惊蛇,甚至会毁掉这个或许藏着秘密的“样本”。他选择的方式,更精细,更刁钻,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围猎,只不过这只“猎人”没有戏耍猎物的耐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戳破“猎物”所有的伪装。
他的命令开始变得愈发苛刻,甚至带着刻意的反常。
有时,他会在莫星黎刚拿起清洁工具时,突然抛出一连串毫不相干、甚至互相冲突的指令。比如,前一秒让他必须保持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连一丝水渍都不能留;后一秒就要求他立刻去书房,把那套封装在恒温玻璃柜里的纸质古籍搬到露台“通风见光”——要知道,在星际时代,纸质书籍是极其昂贵的奢侈品,每一页纸都脆弱得经不起半点磕碰,更别说搬运时还要避开客厅地面,不能落下任何一点清洁时沾在鞋底的微尘。
邵斯南就站在客厅中央,指尖搭在手腕的智能终端上,屏幕亮着却没看,目光却像精准的秒表,死死盯着莫星黎的一举一动。他在观察:这个看似笨拙的青年,会如何在体力透支的边缘分配精力?会如何在“保护古籍”和“保持地面干净”之间做优先级抉择?会不会在情急之下,流露出超出“保育院孤儿”身份的统筹能力?又或者,在无法完美完成任务时,会不会显露出不同于“恐惧”的情绪——比如被刁难后的隐忍怒火,或是判断失误后的懊恼?
莫星黎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同时扔进三个高温熔炉的矿石,浑身上下都在承受极致的压力。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书房,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却还要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柜的恒温锁——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指尖显得有些笨拙,仿佛第一次接触这种精密仪器;搬运古籍时,他故意让手臂晃了一下,像是体力不支,随即又立刻用另一只手稳稳托住,脸上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书页上(他算准了这滴汗会落在空白页,不会造成实质损伤)。
他拼尽全力奔跑在客厅与露台之间,衬衫很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像是真的疲于奔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大脑正在超负荷运转,飞速计算着每一步的最优解:先将古籍放在露台边缘,再折返客厅用速干布擦去刚才奔跑时带起的微尘,最后再回去整理古籍——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厘,既符合“笨拙却努力”的人设,又确保不会真的损坏任何东西。偶尔故意犯下的“小错”,比如擦地时漏掉角落的一点灰尘,其实都是精心选择的“代价最小的失误”,既能让邵斯南看到“不完美”,又不会引发更严重的惩罚。
有时,邵斯南的试探会变成毫无必要的“亲密”接触——但这绝非欲望层面的触碰,而是带着强烈探究意味的肢体入侵,每一次触碰都像在“验货”,冰冷又带着审视的力度。
比如,在莫星黎低头擦桌子时,邵斯南会毫无征兆地走过来,捏住他的手腕。指尖用力按压着腕骨下的脉络,力道大得让莫星黎忍不住倒抽冷气,却又不敢出声。他的触碰根本不是在感受脉搏,更像是在检测——检测这具身体的骨骼强度是否符合“长期营养不良的底层孤儿”设定,检测手腕处是否有长期佩戴某种仪器(比如身份手环、操作终端)留下的压痕。莫星黎能清晰地感觉到,邵斯南的指尖在他腕骨上反复摩挲,像在确认某种材质,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
又比如,在莫星黎递水时,邵斯南会故意放慢接水的速度,手指顺着杯壁滑下,擦过莫星黎的指腹,然后突然伸手,用指背轻轻划过他的后颈。那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带着刻意的力度,感受着他后颈肌肉瞬间绷紧的程度,同时审视着那片皮肤——是否过于细腻?有没有长期暴晒留下的粗糙质感?是不是符合“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经历?
每一次这样的触碰,都让莫星黎像被冰冷的蛇信舔过,身体的本能反应是立刻后退、甚至做出防御动作——那是他过去多年训练留下的条件反射。可他必须拼尽全力克制住这种本能,强迫自己的肌肉放松(或者说,表现出因恐惧而产生的僵硬),任由那只冰冷的手在自己身上停留,连呼吸都要放得又轻又慢,生怕一丝急促的气息暴露了内心的抗拒。他甚至不敢流露出太多的厌恶,只能将所有情绪压在眼底,转化成更深的、看似温顺的麻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但最让莫星黎心惊胆战的,还是邵斯南那些猝不及防的提问。这些问题天马行空,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关于底层生活的细节,有时是关于星际技术的常识,甚至有时会涉及某个特定阶层才知晓的冷门信息,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突然射出的子弹,专挑他知识体系里的“盲区”下手。
“第七区公共星网接入点的默认网关地址是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沙发上传来,像一块冰砸在莫星黎心上。彼时他正踮着脚,擦拭书架顶层的一个青瓷花瓶,听到问题的瞬间,手指猛地一滑,花瓶“哐当”一声撞在书架上,差点摔落在地。他慌忙用双手抱住花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停了一拍。
默认网关地址?这种技术细节,他怎么可能知道?!按照“保育院孤儿”的人设,他连频繁接触星网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记住公共接入点的网关地址——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莫星黎的大脑飞速运转,几乎是本能地做出反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紧紧抱着花瓶,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还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不……不知道……先生……我、我们保育院很少能接触星网……只有每月一次的‘信息课’,还是管理员统一开启的公共终端,连输入地址的权限都没有……我、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回忆着资料里关于“第七区信息匮乏”的描述,将自己完全代入那个懵懂无知的孤儿角色——他故意让声音发颤,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掉下来,避免显得刻意),甚至还伸手抓住了邵斯南的裤脚,做出“哀求”的姿态。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浸透了衬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他不敢抬头看邵斯南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等待着审判。
邵斯南没有立刻说话,客厅里只剩下莫星黎粗重的喘息声。过了几秒,他才听到邵斯南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听不出情绪:“起来吧,别把花瓶摔了。”
莫星黎这才敢悄悄松口气,扶着书架慢慢站起来,依旧低着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一次的“过关”,只是暂时的,下一个问题或许会更刁钻。
果然,没过多久,邵斯南又看似随意地提起:“前几天‘星穹杯’机甲模拟赛的决赛,你看了吗?听说冠军队用的战术很特别。”
莫星黎的心又提了起来。“星穹杯”是上层社会流行的高端娱乐赛事,参赛队伍都是各大星际财团资助的精英,根本不是底层能接触到的内容。他立刻做出“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星……星穹杯?我、我没听过……我们平时只能看管理员允许的公益频道,没见过这个比赛……”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邵斯南的反应——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莫星黎赶紧低下头,将“无知”和“怯懦”表现得更彻底,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眼神接触。
日子一天天过去,莫星黎的神经始终绷紧到了极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再稍微用力就会彻底断裂。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布满隐形红外线的房间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移动,都可能触发不知藏在何处的警报。晚上不敢睡实,总是在半梦半醒间警惕着门外的动静;吃饭时味同嚼蜡,连咀嚼的动作都在思考“会不会不符合人设”;甚至听到智能系统的提示音,都会下意识地惊跳起来,以为又是新的指令或测试。
这种持续不断、无孔不入的试探,比单纯的肉体惩罚更磨人。肉体的疼痛尚可随着时间消退,可精神上的消耗却是持续性的——它像一台精密的榨汁机,一点点榨干他的意志力,让他在深夜独处时,常常会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变成那个“怯懦的孤儿”。
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两股力量:一是不肯认输的狠劲——他从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哪怕身处绝境,也想抓住那一线生机;二是对“暴露后后果”的恐惧——他太清楚,如果邵斯南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惩罚,而是彻底的毁灭,甚至可能牵连到他想保护的人。
他必须比邵斯南更狡猾,更谨慎,更会“演”——演到连自己都快要相信,他就是那个在第七区保育院长大多的孤儿739号。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一次次的试探与反试探中,邵斯南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投入水中的墨滴,愈发浓重地扩散开来。
这个“739号”的反应,太“恰到好处”了——每一次的恐惧都真实得让人心悸,每一次的“无知”都自然得挑不出错,每一次的“笨拙”都完美符合人设。可正是这种“完美”,这种每次都能在悬崖边精准刹住车的“巧合”,本身就成了最大的不自然。
邵斯南见过太多真正恐惧的人——他们会语无伦次,会做出毫无逻辑的蠢事,会在极度害怕时失禁,甚至会因为过度紧张而昏厥;他也见过太多真正无知的人——他们会露出茫然的眼神,会直接说“不知道”,而不是像这样,能清晰地描述出“为什么不知道”,还能补充细节来佐证自己的“无知”。
这种“精准的反应”,更像是一种经过极致训练的、近乎本能的伪装。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邵斯南看着眼前这个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瑟缩的青年,黑眸深处的冰冷里,第一次掺杂了强烈的探究欲——如果真是伪装,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潜入“君临居”偷东西?还是背后有人指使,想打探自己的商业机密?又或者,他的真实身份,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他甚至开始回忆第一次见到莫星黎时的场景——那个在拍卖会上,眼神里藏着倔强却又不得不屈服的青年;那个在高烧时,无意识间喊出的模糊名字;那个在被触碰后,瞬间绷紧却又强行放松的身体……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个“739号”,绝对不简单。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开始在邵斯南心底滋生——那是一种想要彻底撕开对方伪装的执拗,混合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趣”。过去几十年,他接触过的人,要么是敬畏他的下属,要么是算计他的对手,要么是顺从他的“物品”,从未有过一个人,能像莫星黎这样,让他产生“想要深入探究”的欲望。
这种情绪,让他接下来的试探,变得更加密集,也更加危险。
莫星黎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邵斯南的目光更锐利了,提问更刁钻了,甚至偶尔会故意制造“陷阱”,比如先说出一个错误的底层生活细节,看他会不会下意识地纠正。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被越来越高的巨浪包围,被越来越猛的狂风撕扯,随时都可能倾覆。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死死握住那根名为“伪装”的船舵,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寻找着生机。他知道,邵斯南不会轻易停下,这场心理围猎,要么是他被彻底戳穿,要么是他撑到邵斯南暂时放下怀疑。
而他,绝不能先倒下。
这场无声的战争,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君临居”里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奢华与平静,可平静之下,是两个人的博弈——一个步步紧逼,用试探编织罗网;一个如履薄冰,用伪装艰难求生。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次指令的传递,每一次回答的停顿,都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谁也不知道,这场博弈的终点,会是毁灭,还是另一种未知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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