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2147年。
“寰宇科技”总部，“君临”空间站最深处的决策厅。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四面无缝衔接的巨型弧形光屏，无数数据和信息流如同银河瀑布般奔涌而下，冰冷的光影在邵斯南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坐在一张仿佛由整块黑曜石雕刻而成的王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在这片被绝对寂静笼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空气净化系统无声地运作，将温度、湿度和含氧量维持在最适合人类精英认知活动的精确区间，但也同时剥离了所有属于“人”的气息，只剩下一种sterile的、近乎真空的冰冷。这里不像一个办公室，更像是一座神庙，供奉着名为“效率”与“控制”的神祇，而邵斯南，就是那位端坐于神坛之上、手握权柄的年轻神祇。
凌皓静立在王座侧后方三步之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特制制服，胸前别着寰宇科技的双星环绕徽章，表情是一贯的冷静克制，只有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知道，今天的议程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微妙的一项。
“……Nebula-7矿星的开采权谈判已进入最终阶段，对方让步幅度低于预期三个百分点，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创生’项目第三阶段临床试验数据良好，预计下个季度可提交星际联邦药监局审批。另外，白琏小姐的通讯请求在过去一小时内已达七次，询问您今晚是否……”
邵斯南抬起一只手，甚至没有回头，一个简单的手势便切断了凌皓平稳无波的汇报。
“噪音。”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在评价一段出错的代码，而非一个对他痴心一片的世交千金。
凌皓立刻收声，微微颔首：“是。那么，最后一项，‘情感伴侣配给’系统的最终确认。本次配给周期内，符合您基础筛选条件的候选者共二十七名，生物信息素匹配度均高于阈值，背景经过三重核查，确认为‘安全无害’。”他顿了顿，补充道，“您可以随时终止此项议程。”
邵斯南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于嘲讽的弧度，但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情感伴侣？一个可笑又必要的制度。在这个高度发达也高度冷漠的未来，像他这样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时间、精力乃至基因都被视为最宝贵的资源，不容浪费在低效且不可控的情感追逐上。由最高效的系统进行匹配，提供经过严格筛选和控制的“伴侣”，解决生理需求，维持情绪稳定，必要时还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或“装饰品”，这便是“配给制”存在的逻辑。
高效，可控，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至于情感？那是冗余代码，是系统漏洞，是必须被剔除的不稳定因素。
“名单。”他命令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兴趣，仿佛只是在确认一批即将入库的货物清单。
凌皓在手中的透明数据板上快速操作了几下。瞬间，正对着邵斯南的最大一面光屏上，二十七张全息影像整齐地排列开来，每一张影像旁边都飞速滚动着该候选者的详细数据：基因序列、健康状况、心理评估指数、受教育程度、乃至在“保育院”或“技能培训中心”的各项表现评分。
影像中的人有男有女，容貌都在水准之上，眼神大多带着一种被精心驯化过的温顺和期待，或者说，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他们如同橱窗里待价而沽的商品，等待着那位至高无上的挑选者的垂青。
邵斯南的目光懒散地扫过那一张张面孔，速度很快，几乎不做停留。他的判断标准粗暴而直接：眼神不够顺从的，剔除；容貌带有攻击性的，剔除；数据中存在任何微小波动异常的，剔除。这不是选伴侣，这是在优化系统配置，清除潜在的bug。
很快，二十七人变成了十五人，又变成了七人。
他的指尖敲击扶手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些许，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不耐。就在凌皓以为他会随意指定一个，或者干脆取消本次配给时，邵斯南滑动屏幕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影像上。
那是一个青年，看起来非常年轻，黑发，皮肤是久未见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甚至有些脆弱，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罕见的深琉璃色，此刻正微微睁着，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怯懦和茫然，小心翼翼地望着镜头之外。他的数据平平无奇：莫星黎，22岁，编号739，来自第七区公共保育院，健康评估B ，心理稳定度A-，无任何特殊技能记录。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经历简单得乏善可陈。
在所有候选者中，他看起来最不起眼，最温顺，也最……无害。
像一滴水，可以轻易融入任何容器，不会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波澜。
邵斯南的视线在那双眼睛里停留了足足三秒。他见过太多渴望、谄媚、算计的眼神，但这种纯粹的、几乎透明的怯懦，反而让他觉得……省心。一个完美的、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所有物。
“就他。”邵斯南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做出了决定。
凌皓上前一步，看向光屏，目光落在莫星黎的影像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整。他尽职地确认：“编号739，莫星黎。生物信息素匹配度87%，符合标准。是否需要再次审核其背景资料？”
“不必。”邵斯南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数据瀑布，仿佛刚才的挑选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流程加快。今晚送过来。”
“今晚？”凌皓微微一怔，“按照规程，至少需要24小时的适应期和……”
“我说，今晚。”邵斯南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我的易感期快到了，需要‘伴侣’进行情绪疏导。”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凌皓立刻垂首：“是。我立刻安排。”
他迅速在数据板上操作，将指令下发。心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易感期？邵斯南的信息素水平常年稳定得像精密仪器，几乎从未需要过所谓的“情绪疏导”。这个理由，更像是一个……借口。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急于将那个看起来极易碎的“物品”掌控在手中的借口。
但他什么也没说。作为邵斯南最得力的特助，他深知自己的职责是执行，而非质疑。
指令化作无形的电波，穿越空间站的复杂网络，抵达了配给中心。
---
与此同时，“寰宇科技”附属配给中心，隔离观察室。
莫星黎坐在冰冷的合金床边，身上穿着统一的灰色配给制服，布料粗糙，摩擦着他细腻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微的不适。房间四壁空白，只有头顶一盏冷光灯无声倾泻，将他单薄的身影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里。
他低垂着头，黑软的刘海遮住了前额，也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锐利计算。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关节处却有着极细微的、不符合他“保育院出身”身份的薄茧。
一个月了。
从他故意在那场该死的星际跃迁中动手脚，让自己被官方判定为“失踪”，到阴差阳错地被搜救队发现，然后作为身份不明的“流浪者”被纳入这该死的配给系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混乱金蝉脱壳，彻底摆脱“羲和生命”小公子的身份和那桩令人作呕的联姻，用一个假身份自由一段时间。却万万没想到，那搜救队竟然隶属于寰宇科技的下属机构，而他更是“幸运”地因为极高的基因评分和信息素纯净度，被直接塞进了针对高层的“情感伴侣”配给名单！
这简直荒谬绝伦！
过去的一个月，他一直在试图寻找脱身的机会，但这套系统严密得令人绝望。从身体检查到心理评估，从信息录入到隔离观察，每一个环节都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他甚至不敢表现出丝毫超出“温顺奴隶”范畴的异常，生怕引来更深入的调查，暴露身份。那意味着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给家族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甚至成为父亲用来向邵斯南交换利益的筹码。
他必须隐忍，必须等待。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对未知命运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往某个大人物身边，可能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也可能是性格变态的虐狂者。未来的日子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观察室冰冷的电子门滑开了。
一名穿着配给中心制服、面容刻板的女管理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自动化机器人。
“编号739。”女管理员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她看着手中的数据板，念道，“最终分配确认。接收方：邵斯南先生。”
邵斯南？！
莫星黎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刻意伪装的怯懦眼睛里，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震惊和……骇然。
怎么会是他？！
寰宇科技的那个年轻掌舵人？那个在商业战场上以冷酷无情、手段狠辣著称的邵斯南？那个甚至和他家族“羲和生命”有着激烈竞争关系的男人？！
这比最坏的设想还要糟糕一百倍！
女管理员似乎对他的反应习以为常，或许是认为他因为被如此高位者选中而激动失措，只是冷漠地继续道：“恭喜你。邵先生要求你今晚即刻前往。这是你的荣幸，也是你唯一需要牢记的身份。从现在起，忘记你过去的一切，你的存在意义，就是满足邵先生的一切需求，绝对服从，安分守己。”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入莫星黎的耳膜。
“起来吧。清洁程序即将开始。不要浪费邵先生的时间。”
两个机器人无声地滑上前，冰冷的机械臂伸向他。
莫星黎的身体瞬间僵硬，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心理冲击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温顺的表情。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落在邵斯南手里……那个男人以洞察力和多疑著称！自己的伪装能瞒过他吗？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机器人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不容拒绝。他被半强迫地带离了房间，走向所谓的“清洁程序”。
走廊两侧是光滑如镜的墙壁，映出他此刻苍白而惶惑的脸，以及那双再也无法完全掩饰惊涛骇浪的深琉璃色眼眸。
他被带入一个更加空旷的房间，中央是一个类似医疗舱的装置。机器人毫不留情地剥去他粗糙的灰色制服，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他裸露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消毒程序启动。请保持静止。”机械的电子音响起。
下一刻，冰冷的喷雾从四面八方袭来，带着强烈的、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冲刷着他的身体每一寸肌肤，甚至包括最私密的地方。这过程毫无尊严可言，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件需要彻底杀菌的货物。莫星黎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睛，屈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内脏。
消毒之后是烘干，暖风同样机械而毫无情感。然后，机器人给他换上了一套新的“制服”——同样是灰色，但材质似乎稍微柔软一些，但仍然简陋无比，宽宽大大地套在他清瘦的身体上，更显得他脆弱不堪。
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人偶般任人摆布，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苍白的脸色，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惶与巨大的不安。
最后，他被带到一个封闭的传送舱前。舱门打开，里面是仅容一人站立的狭窄空间。
“目的地：君临空间站，顶层私人区域。祝您好运，编号739。”女管理员毫无感情地说完最后一句，示意他进入。
莫星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金属味的空气，抬脚踏入了传送舱。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将他彻底封入这个狭小的金属棺材之中。
黑暗中，只有指示灯微弱的光芒。失重感猛地传来，随即是高速运行带来的轻微耳鸣。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快速送往那个男人的领域，送往一个吉凶未卜的未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恐惧和屈辱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但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恐慌之下，一股极其强大的、求生的本能和不肯屈服的倔强，如同冰层下的暗火，开始悄然燃烧。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伪装到底。
无论面对的是邵斯南，还是地狱。
传送舱轻微一震，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
舱门滑开，一股更冷、更稀薄、带着某种独特冷冽香气的空气涌了进来。眼前是一片极尽奢华却又冰冷得毫无人气的广阔空间，仿佛星际巨舰的舰桥，窗外是浩瀚无垠的、旋转着的璀璨星海。
而在那片星海之前，背对着他，站着一个高大的、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黑色身影。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莫星黎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他看到了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又如同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邵斯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仔细地扫过，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送达的、期待已久的物品。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敲打在万年冰层上：
“过来。”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