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冬天,乔安宁降生在南方山坳里一栋低矮的土坯房中。
到2023年秋,她刚满四岁。小脸蛋白里透红,肉乎乎的小手总爱无意识地攥着妈妈洗得发白的衣角,
笑起来时眼角会堆起软乎乎的褶皱,任谁看,这都是个刚够得着灶台沿、脑子里只装着甜米糊和布娃娃的奶娃娃。
无人知晓,这具四岁的小身子里,装着的是1943年那个在炮火和硝烟里滚过、淬炼过的灵魂。
那一年,她也是在秋天没的。
她记得最后的感觉:胸口炸开般的剧痛,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棉袄,
怀里死死护着的那张薄薄的、却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情报。
意识涣散时,映入眼底的是漫山遍野燃烧般的枫红,像极了战火,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和抱负,终将连同那片土地一起化为焦土。
再睁眼时,没有刺骨的寒风和硝烟味,只有被暖烘烘的襁褓包裹的柔软。
耳边没有炮弹的尖啸,只有母亲低低哼唱的、不成调却温柔至极的乡谣。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不是黄泉路,而是新生。
这一年,是2019年。她成了这个山村里,乔家夫妇的闺女,取名乔安宁,小名安安。
她有了父亲,“乔大勇,一个沉默憨厚、却在一次事故中永远失去右臂的汉子。
她有了妈,“周慧,一个用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眼里总有挥不去愁绪的女人。
后来,还有了弟弟,一个只会咿咿呀呀、流着口水啃她旧布娃娃的小豆丁。
到了2023年,她会乖乖坐在门坎边,看着爹用仅剩的那只手,吃力地与柴火和农具搏斗。
看着娘蹲在灶台前,被烟熏得咳嗽,熬煮着一锅清得见底的玉米糊糊。
眼前的日子穷困、艰辛,爹的空袖管和家里的债务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安安却觉得,能这样活着,真好。
空气中没有硫磺和血腥味,只有柴火炊烟和泥土的清香;
耳中没有警报和哭嚎,只有爹娘的轻语和弟弟的笑声;
填饱肚子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无需担心下一顿是否还有着落。
这种“温吞”,这种平淡,甚至这种为生计发愁的琐碎,在她看来,
都是前世梦里都不敢奢求的极致幸福。是她用生命守护过的理想,最终呈现出的、最温暖的模样。
她无比珍惜,并发誓,要用尽一切去守护这个家,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糊糊般暖甜的和平。
春耕的傍晚,夕阳像一块融化了的、温热的蜂蜜,
把乔家小院和远处的山峦都裹在了一种毛茸茸的金色光晕里。
四岁的安安坐在小马扎上,小脑袋靠着门框,半眯着眼睛,看似在发呆。
弟弟小豆丁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地追着一只绒毛小鸡,
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咯咯地笑,沾了一身的泥。
母亲周慧在灶台边忙碌着,锅铲轻碰铁锅,发出叮当的脆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味,缓慢地弥漫开来。
父亲乔大勇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用他那唯一的手,
专注地劈削着竹篾,准备编些筐篓补贴家用。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条空荡荡的袖管,随着他的动作,在一旁安静地晃荡。
安安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让夕阳的光芒透过指缝,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这的一切,目光掠过母亲紧抿的嘴唇、父亲微驼的背脊,
心里被一种巨大而安宁的幸福感填得满满当当。
空气中没有硝烟和焦土味,清甜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近乎虔诚的感恩。这就是她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图景。
有时,天空中一架民用客机掠过,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
其他孩子会兴奋地指着喊“飞机!”,而安安会下意识地先是瞳孔一缩,
身体瞬间紧绷,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前世敌机俯冲投弹时的尖啸和惨烈画面,
泥土与碎肢齐飞的恐怖景象让她心脏骤停。随即,
她才猛地放松下来,意识到那并非敌机,然后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
笨拙地抬起手指,用软糯的声音跟着说:“飞、飞机……”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短暂的瞬间,她的灵魂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母亲有时会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笑叹:
“我们家安安真好养活,自个儿就能玩得这么开心。”
周慧哪里知道,这个看似乖巧好养活的女儿,内心藏着一个饱经沧桑、曾于尸山血海中蹚过的灵魂,
正用全部的警惕和感恩,守护着眼前这易碎的琉璃般的和平。
就在这时,母亲口袋里那台屏幕略有裂纹的旧智能手机,
像一颗不合时宜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二字。
周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她放下碗,下意识在衣角上擦了擦手,深吸了一口气,
才接起电话,声音下意识地带上了一种近乎讨好的、挤出来的笑意:“妈,吃饭没?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即便没开免提,也能像漏风一样,清晰地钻进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先是惯例的、缺乏温度的问候,接着,话题便熟练地转向了周慧的姐姐家的孩子如何聪明伶俐,
上了镇里多贵的幼儿园,学了什么英语、钢琴,照片拍得如何好看,将来如何有大出息等等。
周慧脸上的笑容像是晒化的糖,一点点垮塌、僵硬,只剩嘴角还艰难地维持着上扬的弧度。
她只是嗯嗯地应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灶台上凸起的石头,
仿佛那样就能抠出一条缝隙,让自己躲进去。
父亲乔大勇劈削竹篾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下。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脖颈仿佛承受不住某种重量,
那条空袖管软软地垂在身侧,透着一股无声的难堪和自卑。
安安攥紧了衣角,她感知到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正在凝聚,
那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是前世指挥部里电话铃骤响预示坏消息时的紧绷。
突然,电话那头的声音猛地拔高,像一把冰锥淬了毒,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小院温暖的夕阳泡沫:
“……,残废了就是拖累!连孩子上个像样的幼儿园都难,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难道让孩子跟你们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里吃土?你就继续犟吧!有你这后悔的时候!”
空气瞬间冻结了。
周慧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开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乔大勇的背脊猛地佝偻下去,仿佛被这句话砸断了脊梁,
整个人缩进墙角的阴影里,那截空袖管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院子里死寂一片,连小豆丁都似乎被这无形的寒意冻住,呆呆地站着,不敢去追小鸡了。
安安的小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嫩嫩的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外婆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不仅扎在母亲的心上,
更是直接捅穿了她小心翼翼、用全部灵魂去呵护的这份平静幸福的假象,并狠狠地践踏了她誓死也要守护的家人!
她可以安于贫瘠,可以忍受艰苦,但她绝不能忍受有人如此恶毒地伤害她的父母,玷污她视若珍宝的这个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前世战场上学来的狠戾与决绝,从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
那不是委屈,是纯粹的愤怒;不是难过,是沸腾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