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午后,市井喧嚣如沸。卖油郎的吆喝声、马蹄叩击青石板的脆响、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全都蒸腾在暖烘烘的空气里,扑面而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人间烟火气。
仅仅隔了一条街,城西丐帮分舵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中。院中老树的枯枝偶尔发出细微的断裂声,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连伏在门口的老黄狗都蜷缩着身子,喉咙里滚着不安的低呜。
后院厢房内,楚天凌缓缓睁开双眼。
零碎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试着移动手指,却只觉得全身沉重如灌铅。“锁魂散”,白雾山庄独门之毒,果真名不虚传。每一次苏醒,都像是从深水中挣扎而出,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
“二公子醒了?”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而沉稳的嗓音,打断了他昏沉的意识。
楚天凌勉力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浑身的骨头都在作痛。推门而入的是丐帮洛阳分舵主赵长老,手中端着一碗汤药。他约莫六十上下,鬓发灰白,额间皱纹深刻,腰杆却依旧挺得笔直。
“有劳赵长老。”楚天凌嗓音沙哑,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仪态,只是话音里压不住的颤抖,终究泄露了他此刻的状况。
赵长老递过药碗,汤色浓黑,药气呛人:“二公子不必客气。只是你这毒……”话未说尽,他那双粗砺的手却微微收紧,眉心紧锁。
楚天凌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粗陶涩涩的质感。他比谁都清楚“锁魂散”的霸道——若非他内力尚有根基,又得了小李飞刀一脉真传,根本撑不到此时。
药气冲入鼻腔,搅得胃里阵阵翻腾。他屏住呼吸,一口饮尽。滚烫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转眼又被无边的虚冷吞没。
“家父家母……何时能到?”他低声问,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信已送出,最快明日。”赵长老语气放得温和,伸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公子宽心……”
话音未落,院外骤然响起一声凄厉惨叫!
赵长老脸色顿变,猛地起身:“不好!”
房门轰然炸开!
木屑纷飞间,一个手拄乌沉龙头拐杖的老妪立于门外,浑浊双眼迸出凶光。她身后六名黑衣杀手静立如鬼魅,周身弥漫着沉沉死气。
“楚天凌,乖乖随老身回白雾山庄!”老妪声音刺耳,“既然知晓山庄之秘,要么回头,要么——死!”
赵长老一步上前,以身躯护住楚天凌:“丐帮分舵,岂容尔等放肆!”
老妪放声尖笑,笑声刺耳:“一群叫花子,也配拦我?”
六名杀手应声扑上,身形飘忽。赵长老虽年事已高,一根铁棒仍舞得虎虎生风,勉力相抗。金铁交鸣不绝于耳,每一声都震得人心头发麻。
院外丐帮弟子闻声赶来,转眼便与黑衣杀手缠斗在一处。刀光血影之间,不断有人惨呼倒下。白雾山庄杀手招式诡谲狠辣,丐帮弟子虽众,却渐落下风。
楚天凌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丐帮弟兄不断伤亡,心急如焚,想要强撑起身,却只觉四肢沉重,稍一用力便眼前发黑。他死死咬住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赵长老,别管我,带大家走!”他急声道。
赵长老汗湿额角,铁棒舞得更急:“丐帮从无抛弃朋友的规矩!”
老妪冷笑一声,看准空门,手中龙头拐杖倏如毒蛇出洞,直点赵长老面门!他举棒相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铁棒应声而断。
“纳命来!”老妪厉喝,第二杖挟风雷之势,直劈天灵——
千钧一发!
一道湖蓝身影倏然闪入!快得只剩一抹流动的冷光。
“叮”的一声清越激鸣,那势在必得的龙头拐杖被一柄泛着幽蓝光芒的长剑稳稳架住,距赵长老额头仅剩三寸。
那是个身着湖蓝长裙的女子,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她的出现毫无征兆,却让全场霎时静寂。
“蓝月剑!”老妪瞳孔猛缩,“蓝月教也要来蹚这浑水?”
蓝衣女子并不答话,剑尖轻颤,化作一点寒星,直指老妪眉心。姿态优雅,却散发着凛冽寒意。
老妪怒喝一声,挥杖猛攻。女子身形飘转,如飞絮随风,总在千钧一发之际轻巧避开杀招,手中长剑却如附骨之疽,招招直取要害。
十余招过后,老妪越打越惊,第十一招上,蓝月剑幽蓝光芒骤盛——
老妪只觉眼前一花,喉头一凉,软软倒地,眼中凝固着惊骇。
四道蓝色身影自墙头跃下,剑光连闪,剩余杀手不及反应,便已应声倒地。余下两人见势不妙,发出一声短促唿哨,迅疾撤走。
蓝衣女子还剑入鞘,看也未看地上尸首,径直走向楚天凌的房间,裙摆拂过染血地面,未沾半点血污。
赵长老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上前拱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让开。”
女子声音清冷。
四名蓝衣人无声上前,隔开了赵长老和一众丐帮弟子。他们气息沉厚,目光锐利,虽无动作,却自带一股威压。
女子推门而入,看见正勉强以手撑桌、试图站直的楚天凌。
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眼中似有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恢复成平静。
“楚天凌,随我走。”
言语简洁,不容置疑。
“姑娘是……”楚天凌话未问完,已被两名蓝衣人一左一右扶住手臂,半扶半带向外走去。那两人手法特殊,既扶稳了他虚软的身体,又令他丝毫挣扎不得。
“放下楚公子!”赵长老大喝,欲上前阻拦。
女子袖袍看似随意一拂,一股柔和却庞大无比的力量涌来,推得他踉跄连退数步。
“蓝月教行事,勿阻。”
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
丐帮弟子还想上前,被赵长老抬手阻止。他面色凝重,目光扫过那四名沉默的蓝衣人,低声道:“是蓝月教四大护法……切莫轻举妄动。”
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
女子唇角微动,瞥了楚天凌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楚天凌,楚留香之二子,小李飞刀传人……”
她声音忽然转低,柔和下来。
“带走!”
楚天凌愕然望去,满心困惑。
女子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行去。四名护法携着楚天凌紧随其后,丐帮众人只得眼睁睁望着他们离去。
分舵外僻静巷中,停着一辆紫檀木马车。车帘以银线绣着一弯新月,四匹白马静立车旁。车旁骑士皆着蓝衣,神情肃穆。
楚天凌被扶进车内,蓝衣女子也弯腰跟入,在他对面坐下。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与声。车内铺着软垫,中间设一张小几,几上置一壶清茶。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轻响。
楚天凌靠着车厢壁,目光落在对面始终沉默的蒙面女子身上。虚弱感依旧阵阵袭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注意到她交叠置于膝上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
“姑娘方才所说……?”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蓝衣女子似乎轻笑一声,那笑声极轻。
她伸出手,指尖纤长,缓缓揭去了脸上的面纱。
楚天凌呼吸一滞。
面纱之下,疤痕交错纵横。
但他移开目光一瞬后,反而更专注地看进她的眼睛——那里清澈、明亮,透着一种与面容全然不符的睿智和沉静。
“吓到了?”女子语带调侃,可那双眼睛深处,却有一闪而过的黯淡。
楚天凌定了定神,诚恳道:“皮相只是外表,不值一提。姑娘出手相救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一丝虚伪或怜悯。
女子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些许苦涩。她再次抬手,指尖灵巧地探至耳后,轻轻一揭——
面具之下,是另一张脸。清丽绝俗,眉目如画。
“你……”他一时语塞。
蓝衣女子——或者说,蓝月公主微微弯起唇角:“十年了,天凌哥哥,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的声线变得柔软温糯,与方才的冰冷判若两人。
楚天凌茫然地望着她:“我们……以前见过?”
女子抬起手,指尖轻抚过自己光滑的脸颊,眼神变得渺远:“十年前,杭州城外,桃花开得正盛。我见过一个骑白马的青年,眉目如画,风姿卓然。”
她的声音轻柔。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能忘记。”
楚天凌怔怔听着,一些零碎模糊的记忆片段似乎被这话语勾起……一个春日的午后,城外官道,落英缤纷……具体的细节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多方打听,才知你是楚留香之子。”蓝月公主继续道,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后来我派人到处寻你,你却杳无音信。”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这一等,就是十年。”
“如今既然找到,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
楚天凌面露窘色,下意识避开了她那炽热的目光:“公主厚爱,在下感怀于心。只是……我身中剧毒,生死未卜,实不敢高攀。”
说话间,又是一阵虚弱感袭来,他忍不住轻咳两声。
蓝月公主却轻笑出声:“不过是白雾山庄的‘锁魂散’罢了,我蓝月教自有解法。”
她微微前倾身体,一股淡雅的幽香若有若无地传来:“我先送你回杭州与家人团聚,解毒之后,再正式向楚大侠提亲。”
她眼中闪烁着期待:“我蓝月教虽少涉江湖,但教中底蕴,绝不逊于中原任何名门。”
楚天凌正不知该如何回应,马车却猛地一个颠簸,骤然停下!
拉车的马匹发出惊恐的嘶鸣。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却被蓝月公主及时伸手扶住。一股更加清晰的淡香袭来,似兰似檀,清雅宜人。
“什么事?”蓝月公主蹙起秀眉,扬声问道,语气中透出不悦。
车外传来护法略显紧绷的声音:
“公主,前面情况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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