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葫芦还攥在手里,指尖能感觉到里面残酒的晃动。外面风没停,可我已经听不到山野的气息了。
地窖里的火脉开始震,不是乱颤,是规律地跳,像有人在远处敲鼓。陆压的残火还在坛底缠着,青梧的魂丝没断,但愿力团在我掌心发烫,不是因为危险逼近,是因为它想动。
它认得那个方向。
我转身进屋,把葫芦挂在梁上,倒出最后三滴“三生醉”在碗里。酒气一散,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酒上。血没沉,浮着,转成灰白色,像纸灰。我伸手抓过书生留下的策论原稿,撕下第二页,卷成筒,蘸了那碗血酒,在桌上画了一道符。
不是道门的,也不是佛门的,是我自己编的。用三百山神的名字起头,用商军临死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收尾。画完,我把符纸折成小船,放进酒碗。它浮着,不动。我伸手按进火脉,把青梧留在里面的魂丝引出来一段,缠在符船上。
火光一闪,符船烧了,没灰,只有一缕青烟钻进我眉心。
神魂离体的瞬间,我听见陆压在下面咳了一声。我没回头。
眼前先是黑,接着裂开一道缝。我看见自己还坐在桌边,手搭在火脉口,脸色发青。那是我的肉身。我现在的“我”,已经站在一片灰雾里。
脚下不是地,是无数名字堆起来的路。有些字我认得,是我在酒馆记下的;有些我不认得,可一碰就疼。头顶没有天,只有一块巨大的投影,像被钉在空中的卷轴,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名字——封神榜。
我往前走,愿力团在我胸前凝成一把刀。刀身不亮,黑得像烧过的木头,可握在手里,沉得压肩。
灰雾里开始出声。
“陈九,你已被天道除名。”
“你若回头,尚可封神。”
“掌封神榜,享万世香火,何苦执迷?”
我看见自己坐在高台上,穿金袍,戴神冠,手握玉笔,正往榜上添名字。第一个,是青梧。她跪在台下,魂光一点点碎,像风吹灰。我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写着写着,笔尖滴血。
幻象。
我闭眼,默念:“我不是榜主,我是写榜的人。”
再睁眼,幻象散了。可路更窄了,两边的名字开始动,像要爬上来。我挥刀一斩,愿力刀劈开灰雾,那些名字尖叫着退开。刀口带出一缕黑气,缠在刀身上,不散。
我知道快到了。
灰雾尽头,有座台,不是金玉砌的,是魂堆的。一层一层,全是残片。有些是战死的,有些是冤死的,有些连名字都没留下,只剩一句“我不甘”。台中央,一团黑雾悬着,不断吞吐,像在呼吸。雾里裹着一块布,褪了色,边角破烂,可上面绣的半个“鸿”字,我认得。
鸿钧。
我盯着那块布,脑中忽然响了一声,像钟,又像雷。不是系统,是别的东西。一道声音从黑雾里钻出来,不急不缓,像在念经。
“你来了。”
玄枢。
“你不是天道执掌者。”我握紧愿力刀,“你是它不要的东西。”
黑雾动了,缓缓聚成人形,黑袍,面具,手里卷着无字天书。他站在高台边缘,低头看我。
“天道无情,需秩序维持。”他说,“我便是秩序本身。”
“放屁。”我抬脚踏上高台,“秩序?你把魂炼成墨,把命写成字,还叫秩序?”
“封神榜镇乱世,定乾坤,乃天道至公。”他声音没变,“你所行,皆为乱序之因。”
“那你告诉我,”我一步步往上走,“三百山神守山千年,为何上榜?商军战死不降,为何封神?书生写策论为民请命,为何死后魂不得安?”
他不答。
“你不是天道。”我站在他面前,刀尖指着他,“你是鸿钧当年斩出来的执念,怕乱,怕变,怕失控。你藏在榜里,借天道之名,行私欲之实。”
黑雾猛地一缩。
“你不懂。”他说,“没有我,封神榜早崩。没有封神榜,三界早乱。”
“那你告诉我,”我忽然笑了,“你存在的意义,是护道,还是护你自己?”
他沉默。
我举起愿力刀,刀身开始震。陆压的残火从刀柄窜上来,青梧的魂丝缠在刀刃,书生策论的墨香混着酒气,从刀锋溢出。还有别的——三百山神临死前没流完的泪,商军咽气前没喊完的娘,青梧守墓时没说出口的话。
全进去了。
刀不黑了,泛出一点红,像刚烧化的铁。
“你斩过人,也被人斩过。”我说,“可你忘了,人不是棋子,魂不是墨。”
我挥刀。
刀没砍人,砍的是那块道袍碎片。
愿力刀劈进黑雾,直穿而过。那一瞬间,整个高台抖了。黑雾剧烈翻腾,面具碎了,露出里面没有脸的空洞。那块道袍碎片猛地一颤,上面的“鸿”字裂开一道缝。
“你竟敢……伤天道之序!”他第一次吼出声,声音里带了痛。
黑雾开始收,往核心缩。可刀口没合,陆压的火还在烧,青梧的魂丝没断,书生的墨香没散。那一刀,不是砍在肉上,是砍在“理”上。
他以为他代表天道,可他忘了——天道若真无情,就不会容我站在这儿。
高台开始塌,名字一层层往下掉。有些碎了,有些飞了,有些化成光点,往灰雾外飘。
我站在原地,刀还举着。
“你不是秩序。”我说,“你只是怕变的老东西。”
黑雾缩成一团,悬在半空,不再说话。可那块道袍碎片,还在抖。
我转身,准备走。
可就在我神魂要离体的瞬间,黑雾里又传出一句话,很轻,像是自语。
“……若我不在,谁来守这榜?”
我没回头。
神魂归体的一刻,我猛地睁眼,手从火脉里抽回来。指尖发麻,像被火烧过。陆压靠在墙边,睁了下眼,又闭上。青梧站在门口,发间梧桐叶亮了一下,随即暗了。
我低头看掌心。
愿力团还在,颜色变了,不再是黑紫,也不是纯黑,是暗红,像干透的血。刀的形状淡了,可握着它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
不是力量。
是声音。
我抓起梁上的葫芦,晃了晃,空的。我把它塞进怀里,站起来,走到地窖口。
坛子还在,火脉上方。我伸手摸坛底,那里刻着“无名”两个字。指尖划过,有点涩,像是积了灰。
外面风小了。
我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很轻,像是一个人走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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