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最后一滴墨沉进酒底,坛中愿力团泛起的金光还没散,我手指还搭在坛口,掌心微烫。
门被踹开的时候,风带雨砸进来,桌上那支刚插进酒坛的毛笔,晃了半下,没倒。
来人一身青金道袍,腰佩玄铁剑,靴底踩着水渍,一步跨进来,剑鞘往地上一拄,震得几只空酒坛嗡嗡响。
“陈九。”他声音像刀刮石,“多宝师叔座下弟子玄锋,奉命查你以邪酒蛊惑截教门人,乱其道心。”
我没动,也没抬头看他。右手慢慢从坛口收回,顺势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布带缠了两圈,扣紧。
“道兄来得不巧。”我抬眼,笑了笑,“刚送走一位客人,酒也喝完了,坛子都空了。”
他冷笑,剑鞘一挑,桌角一只酒坛被挑飞,砸在墙上,碎瓷混着残酒溅了一地。
“三日前,我截教弟子三人,本在碧游宫外守阵,忽闻酒香,神魂失守,弃剑下山,直奔你这破店。一人喝完‘凡尘醉’,跪地痛哭,说他师父杀妻夺道;一人饮下‘忘川引’,撕了道袍,自称本是山野樵夫,不该入仙门;第三人至今未醒,梦里只喊‘还我命来’!”
他往前一步,剑鞘指向我鼻尖:“你说,这不是邪术,是什么?”
我依旧坐着,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一下。
地底深处,那团愿力轻轻一颤,像被什么压住了,静了下去。
青梧还在后院门口,靠着门框,没动。她发间的梧桐叶垂着,颜色比刚才更深了些,像是吸饱了夜露。
我没看她,只盯着玄锋的剑。
“你师弟们心里有鬼,跟我这酒没关系。”我说,“酒只是开了个口子,让他们把压了一辈子的话吐出来。你要找病因,别砍坛子。”
“放屁!”他猛地拔剑。
玄铁剑出鞘三寸,寒光乍现,屋内气温骤降。剑身泛着青黑,像是浸过寒潭千年,刃口隐隐有细霜凝结。
他一剑劈下。
桌子从中间裂开,木屑飞溅,两个空坛子滚落在地,骨碌碌转了几圈。
我没躲。
等他收剑回立,我这才慢悠悠站起身,走到墙边,捡起地上那只还没碎的酒坛。
坛身裂了一道缝,酒正顺着往下滴。
我拔开塞子,把剩下的酒倒进嘴里,没咽,含着。然后抬起手,对着他剑锋,一口喷出。
酒雾弥漫。
雾里带着一丝金光,像是混了星尘。
酒滴落在剑刃上,瞬间结冰。
不是普通的冰。是白霜,厚而密,像一层茧,迅速裹住整把剑。剑身嗡鸣一声,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脊骨,发出一声闷响。
玄锋脸色一变,想抽剑,抽不动。
剑被冻住了,连同他握剑的手,虎口处渗出血丝,顺着剑柄往下流,在霜层上烫出几道红痕。
“你——!”他抬头瞪我。
我抹了把嘴角残酒,笑了下:“你说我用邪术?那你感受一下,这是什么术。”
话音落,我并指在自己眉心一划,指尖破皮,一滴血渗出来。
不是灵力,也不是法诀,就是血。
我弹指,血珠飞出,落在他剑尖那团霜上。
霜层猛地一震,像是活了,顺着剑身往上爬,转眼裹住他整条手臂。
他闷哼一声,终于松手。
剑落地,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断口处结着厚厚的白霜,像是被冻碎的。
他踉跄后退两步,左手死死攥住右臂,脸色发白。
“你……你这是什么功法?”
我没答。
转身走到柜台后,拎起另一只酒坛,拍开封泥,倒了半碗。
“这酒叫‘三生醉’。”我把碗推到他面前,“你要是不怕,喝一口,就知道你那些师弟,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盯着那碗,没动。
“我不信邪物!”
“这不是邪物。”我说,“是你不敢看的东西。”
屋里静了两息。
青梧这时才动。
她从后院走出来,脚步很轻,像是踩在风上。走到我身侧,站定。
她没看玄锋,只抬手,从发间取下那片梧桐叶。
叶子在她掌心浮起,慢慢变大,像一片青玉雕成的舟。
她指尖一点,叶子飘向空中,轻轻一旋。
一道光幕浮现。
里面影影绰绰,是几张脸。
一个山神,跪在昆仑墟外,额头磕出血,说“我不愿封神,我要守山”;
一个年轻道士,撕了道袍,指着天门喊“你们说斩尘缘是修行,可我娘死时,谁来给她烧纸”;
还有那个书生,趴在桌上,笔尖带血,写“科举是囚笼”。
画面一闪而过。
玄锋瞪着眼,呼吸变重。
“这些……都是你酒里放的幻象?”
青梧摇头,声音很冷:“不是幻象。是他们生前最后没说出口的话。被封神榜抹了,被天道压了,可魂还在,心没死。”
她指尖一收,光幕散去,梧桐叶落回她发间。
“你们截教讲‘有教无类’,可你们的师尊,把弟子名字一个个送上封神榜时,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吗?”
玄锋嘴唇抖了抖。
“我师尊……是顺应天数。”
“天数?”我笑了,“天数就是让活人变死魂,死魂变傀儡?那你今天来,也是天数安排的?”
他猛地抬头:“我奉命行事,不问对错!”
“好。”我点头,“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什么?”
“你任务完成了。”我指了指地上的断剑,“你来查邪术,查到了。可你打不过,也没喝这酒,更没资格说它是邪是正。回去告诉你师叔——”
我顿了顿,拎起酒坛,轻轻磕了下柜台。
“醉仙居不拜神,不敬仙,只酿酒。酿的是人心没说完的话,醒的是魂不愿忘的事。这叫人道愿力,不是你们能懂的‘邪术’。”
他死死盯着我,眼里有怒,有惧,还有一丝动摇。
他右臂还在流血,霜没化,肉都冻紫了。
他没再说话,转身,一脚踢开断剑,大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
“你们……迟早会被天道碾碎。”
我没应。
他抬脚,跨出门槛。
雨已经停了,天边透出点灰白。
我走到门边,看着他背影走远,消失在街角。
青梧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他回去,一定会说。”她声音很轻。
“知道又怎样。”我关上门,插上门栓,“他们以为封神榜是天命,可天命也是人写出来的。”
我转身,走到柜台后,拿起那只裂了缝的酒坛。
酒已经快流干了。
我把它举起来,对着光。
裂缝里,还有一点金光在闪。
像星星掉进了坛底。
我伸手,掌心贴住坛身。
愿力团在胸口轻轻一跳,像是回应。
地底深处,那股乱流又开始浮动,比刚才更急了些。
青梧走过来,手指搭在我腕上,探了探脉。
“你刚才用了血引,伤了本源。”
“没事。”我放下坛子,“撑得住。”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片梧桐叶,轻轻按在我心口。
凉意渗进来,胸口那股灼热慢慢退了。
我抬头看她。
她眼底有疲惫,可眼神没软。
“接下来呢?”她问。
我盯着地上那滩酒渍,慢慢说:“他们已经开始怕了。”
“怕什么?”
“怕人说话。”我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片,指腹抹过断口,“怕活人不想成神,怕死魂还想醒来。”
我站直,把碎瓷片扔进炉膛。
“只要还有人敢说,敢听,敢记——”
我拍了拍手,看向地窖方向。
“酒,就不能断。”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