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影子缩成一团,又被拉长。我坐在柜台后,手还按在账册上,指节发僵。那行字——“青梧,愿:不为镇石,但为人”——墨迹干了,却像刚落笔一样扎眼。
愿力团贴在胸口,温着,但不是暖,是烧过头的铁那种烫。
青梧回了账房,没关门,靠在椅上,闭着眼。她脸色还是白的,唇没血色,发间那片梧桐叶垂着,不动。我知道她没睡,她在听地底。
我也在听。
刚才那阵震动是从地窖深处传上来的,不是土裂,不是石响,是某种东西在抓挠。像指甲刮着骨头,又像是风穿过枯骨的孔。
我起身,绕过柜台,往酒馆后门走。
门一开,风就扑进来,带着土腥味。后山坡比平时安静,连虫声都没有。我蹲下,抓了把土,指缝间滑落时,有股微弱的抽力,像是土里藏着一张嘴,正轻轻吸气。
愿力团猛地一跳。
我立刻倒出半碗“醒魂引”,洒在脚边。
酒液渗进土里,没冒烟,也没响动。三息之后,地面鼓起一块,像是有东西在下面顶。接着,一只半透明的手破土而出,五指扭曲,指甲翻卷,手背上浮着暗红纹路,像烧焦的经脉。
它抓向空中,又落回土里,再抬起来时,指节一节节绷直,对准我。
一个声音从地底挤出来,断断续续,像是被碾碎了又拼起来:
“放我……出去……”
我没动。
“封神榜……是骗局……他们骗我们……说上榜是荣光……其实是……锁魂……磨识……永不得转生……”
话没说完,那只手猛地抽搐,指尖碎成光点,散了。土面塌下去,恢复平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盯着那块地,没起身。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慢,踩在门槛上像落叶。
青梧来了。
她站在我旁边,没看地,只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片刻后,她抬起手,梧桐叶从发间飘落,悬在那块土上方。
叶尖轻轻颤了下。
“是他。”她说,“三百山神里的一个,守昆仑东岭的。姓柳,本名不详,死后连真名都被抹了。”
我问:“还能救?”
“不能。”她声音很轻,“他魂体碎了七成以上,刚才那一下,是执念冲破封印,强行显形。再逼一次,他就彻底散了。”
我盯着那片土。
“他刚才说‘骗局’。”
“不是全骗。”她摇头,“上榜确实能得神位,享香火,可代价是魂归榜管,意识由天道裁决。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得按榜上定的来。他不肯签押,就被镇在地脉里,日日受地气侵蚀,魂不得安,识不得清。”
我冷笑:“所以元始要你永镇北渊,也是这套路。”
她没否认。
“可你不一样。”她看着我,“你写下了我的愿。那一笔,让愿力团和我魂系连了线。我不是榜中人,我是被记下的人。可他……没人记得他。”
我沉默。
她说得对。青梧能撑住,是因为有人替她立名,有人用愿力锚住她的选择。可这地底下埋的三百山神,谁替他们写过名字?谁听过他们说“不愿”?
我站起来,回酒馆,拎出剩下两坛“醒魂引”。
泥封一开,酒香就漫出来,青中带苦,像是陈年旧事泡在井水里泡出的味道。我一坛坛倒进土里,酒液渗得慢,像是地底有东西在吞。
青梧走到我身边,咬破指尖,血珠浮在空中,被她用指划开,画成一道符。
她没念咒,只是把血符按进酒香里。
符散了,化成一层薄雾,罩住那片土。雾里浮出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是魂在写:
“等月圆。”
我点头。
“月圆阴气最盛,地脉松动,愿力能通幽冥。那时候,我能接住他一点魂识,不至于让他一出来就散。”
她收回手,梧桐叶重新别回发间,叶面暗了一分,像是吸了血。
“但只能接一个。”她说,“三百山神,你救不过来。”
“我不救。”我说,“我唤醒。”
她看我。
“我不是要拉他们出来,我是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只要有一缕魂醒过来,说出真相,愿力团就能收一缕真愿。积够了,就能撬动封神榜的根。”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我回账房,翻开账册,在“青梧”那行字下面,添了一行小字:
“待启:山神三百,愿皆为人。”
笔尖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
“不封神,不成圣,只做人。”
写完,愿力团又是一跳,这次不是烫,是震,像是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撞。
我合上账册,拎起空坛子往地窖走。
地窖门刚开,黑雾就涌出来,贴着墙往上爬,像是活物。我站在门口,没进去。
雾里传来低语,不是一句两句,是一堆声音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喊:
“记得我……”
“我叫什么……”
“我不想上榜……”
我站着没动。
这些不是幻听。是地底残魂在借愿力团发声。它们感应到了“醒魂引”的味道,也感应到了账册上那个名字。
它们知道,有人在记他们。
我退回地面,把三只空坛摆在后山坡上,像是摆阵。
“今晚把‘醒魂引’酿满。”我对青梧说,“三坛,一坛祭地,一坛祭魂,一坛……留给能喝到的人。”
她看着我:“你不怕玄枢察觉?”
“他早察觉了。”我拧开酒壶喝了一口,“系统不响,白鹤不来,说明他们改了法子。不是逼我交人,是等我犯错。只要地脉大动,他们就有理由降罚,顺手把青梧塞进榜里,再把残魂全灭。”
我顿了顿。
“可我不动,他们就没理由出手。我只酿酒,只写名,只等月圆。他们抓不住把柄。”
她轻轻点头,转身往酒坊走。
我站在后山,看着那三只坛子。
天快黑了,云压得低,月亮还没出来,但我能感觉到,阴气在聚。地底的魂在等,我在等,愿力团也在等。
我摸了摸耳垂上的疤。
这伤是刚来洪荒时落的,那天我问天道:人能不能自己选命?
雷劈下来,没给我答案。
现在我不问了。
我写。
我酿。
我等。
月圆前夜,地不动,我不动。
但酒,得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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