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院死寂，只有寒风刮过歪脖子枯枝的呜咽。承桑岚看着眼前这位前一秒还口吐“刨心砍腿”恐怖宣言、下一秒又切换成温软呆萌模式的“沈大小姐”，嘴角那抹乖张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胸腔里却因为刚才的剧烈冲突和此刻的荒谬反差而隐隐作痛。
沈宙诗的目光精准的锁定了他被扯破的衣襟下，那片因被狠踹而泛起青紫的皮肤，以及唇角破裂渗出的血丝。外科医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受伤了。”她陈述事实，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完全无视了承桑岚探究的目光和那奇怪的笑容，微微蹙着眉，然后竟然直接蹲了下来，与他狼狈跌坐的身影平视。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将军府大小姐”来说，实在过于不拘小节。
承桑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审视弄得微微一僵，那点笑意也凝住了。
沈宙诗却浑然不觉。她伸出干净纤细的手指，在承桑岚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轻轻碰了碰他胸口的淤青边缘：“这里。软组织挫伤，可能伴随轻微骨裂。”指尖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接着，她的视线移到他唇角的伤口：“这里。浅表撕裂，需清创。”最后，她的目光扫过他手臂上被拉扯时留下的红痕：“这里。皮肤擦伤。”
一套伤情评估，行云流水，专业得如同在手术室巡诊。只是配上她裹着白裘、蹲在荒院尘土里的呆憨形象，以及那慢半拍的语调，显得格外……滑稽。
承桑岚：“……”他完全跟不上这位大小姐的思路。上一刻是煞神，下一刻是医官？
没等他开口，沈宙诗已经在白裘袖子里摸索起来——动作略显笨拙，像是在试图从手术服口袋掏器械。片刻，她竟然真的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干净的素色布包（大概是侍女给她放零嘴或手帕用的）。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方洁白丝帕和一小盒……散发着清凉草药味的香膏？
“消毒。”她言简意赅，拿起丝帕，竟试图去擦承桑岚唇角的伤口。
承桑岚下意识地偏头躲开，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真实的错愕：“你……做什么？”声音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有些沙哑。
沈宙诗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静的执拗：“伤口，会感染。清理，上药。”她解释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跟一个不配合的病人说话。见承桑岚依旧警惕地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她想了想，竟把帕子塞回他手里，又把那盒药膏往前一递，语气平板：“你自己来。”
然后她就维持着蹲姿，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承桑岚，像在监督病人完成治疗。
承桑岚握着微凉的丝帕和药膏盒，看着眼前这位执着“监督”他的大小姐，只觉得荒诞又好笑，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最终，在那双过于坦诚（或者说呆滞？）的目光注视下，他败下阵来，认命般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唇角的血渍，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微微蹙眉。他又挖了一点药膏，抹在破口处，清凉的药效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沈宙诗全程“监督”，见他处理完，才满意地点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她站起身，拍了拍白裘下摆沾上的灰尘，目光扫过承桑岚依旧凌乱的衣襟，眉头又皱了起来：“衣服破了。”
承桑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看看眼前这位虽然裹着白裘但也整洁干净的大小姐，一丝窘迫后，反而又笑了出来，只是这次的笑容带着点自嘲和苦涩。
沈宙诗没理会他的笑，自顾自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对他点点头，像个交代完医嘱的医生：“我走了。”说完，竟真的转身，裹着白裘，像个迷路的小动物般，沿着来路，慢吞吞地往回走，步伐有些别扭（蹲久了腿麻？）。
承桑岚坐在地上，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断墙之后，手里还攥着她给的药膏和丝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离奇的梦。
几天后。
承桑岚坐在他那间四处漏风的破败小屋窗边，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胸口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唇角的伤口倒是结了痂，那药膏效果出奇的好。那方丝帕被他洗净晾在窗台，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像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
“笃笃笃。”极其轻微、带着点犹豫的敲门声响起。
承桑岚微怔。这地方除了那几个找麻烦的，还有谁会来？他警惕地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依旧是那件毛茸茸的白裘。沈宙诗裹得像个雪团子，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依旧带着几分呆气的脸。她怀里……竟然抱着一大束开得正盛的腊梅！金黄的花瓣映着雪白的狐裘，在这灰败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扎眼。而她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朱漆食盒？
承桑岚打开门，寒风立刻灌入。他看着门外的沈宙诗和她怀里的花、手里的食盒，表情彻底空白了。他想过她可能会再来，也许是警告他什么，也许是好奇，但绝对没想到是这种“送礼”的方式。
“给你。”沈宙诗把腊梅往前一递，动作有点僵硬，像是怕被花枝扎到。花瓣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几片。
承桑岚下意识接过那束沉甸甸的、香气扑鼻的腊梅，冰凉的花枝触手生寒。
沈宙诗又把食盒往前一送：“还有这个。”
承桑岚一手抱花，一手僵硬的接过食盒。他低头看看娇艳欲滴的花，又看看手里明显是上等漆器、分量不轻的食盒，再抬头看看眼前这位裹得只剩一张小脸、眼神依旧平静呆滞的大小姐，只觉得脑子里的弦彻底崩了。
他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之前的自嘲苦笑，也不是愤怒的冷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点荒谬又愉悦的轻笑。他抱着花，提着食盒，倚在破旧的门框上，歪头看着沈宙诗，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玩味：
“沈小姐，”他声音带着笑后的松弛，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你这样……嗯，又是送花，又是送吃的，”他掂了掂食盒，“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你对我‘有所图谋’啊？”他刻意加重了“有所图谋”四个字，尾音微微上扬。
沈宙诗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他的话。几秒后，她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坦诚得令人发指：“嗯。是的。”
承桑岚被她的直球噎了一下，笑意更深，带着点戏谑：“可是，我只是一个连沈府下人都可能嫌弃的、不受宠的敌国质子。沈小姐，你图什么？”他微微凑近一点，想看清她眼中的算计或怜悯。
沈宙诗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算计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目标明确的执着。她看着承桑岚凑近的脸，那张脸上虽然带着伤，但那双眼睛在笑的时候，像落入了星辰。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然后用她那特有的、慢半拍又无比真诚的语气，抛出了一个承桑岚做梦都没想到的“解决方案”：
“那好吧，”她说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请教学术问题，“你教我如何讨好你？”
“噗——咳咳咳！”承桑岚这次是真没忍住，抱着花直接笑呛了气，肩膀一耸一耸的，连带着食盒都差点脱手。他从未听过如此……清奇又直接的“攻略”宣言！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眼角都笑出了水光。他看向沈宙诗，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新奇和探究：“为什么……要我教你如何讨好我？”他实在想不通这位大小姐的脑回路。
沈宙诗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她微微睁大了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声音依旧轻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因为我对你一见倾心了。”
承桑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抱着花的手臂无意识收紧，手指捏紧了食盒的提梁。胸口那处淤青下的心脏，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血液一股脑冲上头顶，连耳根都隐隐发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宙诗，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嘲弄的痕迹。
没有。
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天真的认真。
荒诞感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甚至比那天听到“刨心砍腿”时更甚。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艰涩：
“可我们是……敌人。”他吐出这个词，带着无法回避的沉重。他的故国离渊，是被沈识均的铁蹄踏破的。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与这位沈大小姐的父亲，有着无法消弭的血仇。
沈宙诗似乎更困惑了。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仿佛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逻辑悖论。几秒后，她眉头舒展，像是找到了答案，眼神亮晶晶的，用一种理所当然、仿佛在说“1 1=2”的口吻，清晰地抛出了她的结论：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就是爱人了。”
轰——！
承桑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炸开了。
“敌人”与“爱人”……这两个截然对立、隔着血海深渊的词汇，在她口中被如此轻易地、甚至带着点天真浪漫地连接在了一起。荒谬吗？极其荒谬！可要说吧，她说的好像也没错。
看着眼前少女那双干净到极致、盛满纯粹认真（或者说，纯粹的“任务目标”？）的眼睛，看着她裹在白裘里单薄却执拗的身影，承桑岚在巨大的心灵冲击和荒谬感中，竟奇异地捕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些沉重的国仇家恨，那些如影随形的屈辱和枷锁，在她这句近乎无知的宣言面前，似乎被短暂地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进了一道名为“沈宙诗”的、荒诞却明亮的光。
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笑容，不再是之前的乖张或戏谑，而是混杂着惊奇、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传闻……”他声音低沉，带着点探究的意味，目光细细描摹着沈宙诗的脸庞，“都说沈家大小姐，承其父风骨，当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将帅之才……”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奇异的兴味，“今日一见才知，传言误人。沈小姐你……”
他微微倾身，那双笑起来的星眸与她雾蒙蒙的眼睛对视着，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心思竟是如此……细腻又奇特之人。”
这“细腻奇特”的评价，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对她这完全偏离常理、却又莫名直击人心的“直球攻略”的最高肯定。
沈宙诗歪了歪头，似乎没太理解他话中的复杂含义，但能感觉到他没有恶意（甚至有点高兴？）。于是她也学着他，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回应。只是那笑容……依旧带着几分僵硬的、不太熟练的呆气。
回家的路，始于一场血腥警告，却在笨拙的送花和离经叛道的“爱人宣言”中，拐上了一条承桑岚从未设想过的轨道。而沈宙诗的“攻略手册”上，似乎也误打误撞地，点亮了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有效技能：我只想直白地告诉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