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赐喜 > 第四章 许燕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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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喜再次醒来的时候又躺在了那张破木板床上,身上盖着那条乱糟糟的薄棉被,她动了动胳膊,感觉浑身酸软,不过腰上的伤已经几乎不痛了,小腹上缠绕的纱布换了新的,药味儿很重,应该是李大夫如约来换过药了,不知道有没有吓到。。

月明星稀,月光刺破夜色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反倒比她以前开着床头灯看东西的时候更清楚些。

常喜撑着身子坐起来,家里就两张草席,常云辞和常老爹俩人在靠近灶台的墙边席地而躺,把草席盖在身上,一个裹着露着棉花的破洞棉衣、扎着粗布腰绳的年轻女孩斜倚在她床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头发有点乱,也正睡着。

这是她妹妹,常云屏,也就是常云辞的同胎姐姐。

长长的睫毛瘦削的脸颊,头发枯黄毛躁,额前的齐刘海也没能遮挡她酸苦的气质。她和常云辞应该是异卵龙凤胎,长得一点也不像。

“大喜?”常老爹捕捉到细微的动静,利落地起身,手指并拢忙来摸常喜的脑门儿。

“不烫了,退烧了。”

他一说话,另外俩人也醒了,常云辞满脸倦容,一言不发地爬起来,点了根蜡烛,将融化的蜡液滴了些在窗沿,把蜡烛杵上去按实,然后站在一旁,常云屏只是立直了身子坐着,双手还是抱在胸前,细长的眼半抬不抬,拿余光看她。

常老爹把她的碎发捋到耳后:“李大夫天黑之前来过了,给你换了药,说你心悸过度才会昏睡,等烧退了就算是大好了…喜子,难受吗还?你伤还没好,今天怎么跑到院子外边去了?”

常喜没说话,缓缓抬眼,挨个儿看着他们。

她知道,真正的常喜回来了,现在就和她在同一个躯体中。

来这里之后的这两天,她不断接受着零零碎碎的记忆,但不完整,全走马观花一般,像观众看电影一幕幕一篇篇地刻在脑中,却没自己就是自己的代入感,现在不一样,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不是被迫接受别人的记忆,倒更像…

更像自己本来就该在这个世界活着一样。,就像自己已经在这个小村子活了十八年一样。

就比如看着眼前的三位至亲,他们不再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常喜现在对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依恋,天然的信任,哪怕看到常云屏和常云辞明显对她疏离防备的姿态,哪怕知道他们相互有不小的隔阂,但是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在肆意蔓延。

改变就发生在她突然想起来许燕时的时候。

那时候她突然心脏疼到抽搐,这里的常喜从有记忆起到死前看过的一幕幕疾速在她眼前飞驰而过。

在她晕倒的前一刻,脑子像被人拿勺子搅和拌匀一样生疼,带着不可抗拒的极度眩晕,“常喜”就是在那时候回来的。

“爹,许燕时呢?”

半晌,常喜看着常老爹问。

…………

记忆中,自己躺在杂草下,月亮挂得高高的,不过没一会儿就挪去了看不见的角度。

常喜在哭,她细细地想了想溺爱自己的老爹,想了想厌恶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想了想自己七八个结拜弟兄,也想了想总是被自己毒打的哑巴夫君,更想了想到底是谁会对自己动手。

这倒没想出来,结的仇那么多,结的怨那么多,除了老爹,有谁不想她死呢。

她知道自己是个烂人,总觉得自己此生不该这么平凡,可又不是很聪明,总是想不出发财的办法,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塌下心来做活儿,心高气傲不愿将就,拖垮了老爹,拖垮了整个家。

这辈子给所有人都添了好多麻烦,死了,死了也行,也就那样儿吧。

安心等死的常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个王八蛋捅得实在是太疼了,她好久没这么疼过了,为啥要捅死她,别的不行吗?不远就有河,推水里不行吗?

…不行,仔细琢磨了下溺死,常喜觉得这样也还能忍,她记得小时候掉过水里,那种感觉太不好受了,再说了,十里河沿岸好几个村儿,把她泡里边儿,万一没人发现再浮囊了,人家以后还喝不喝水了。

“啊!啊啊!”

两声带着哭腔的扭曲呼喊闯入她的耳朵,一双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胡乱地扒开压在她身上的厚厚的杂草。

长长的睫毛打下阴影,洒在凹陷眼眶下的黑眼圈上,一双大眼睛哭得通红,泪水胡乱地往常喜脸上掉,特别特别烫。

常喜想抬手给他擦擦,手却已经不听她使唤了,意识也在慢慢剥离。

“……你,”常喜有很多想问,他怎么在这儿呢?怎么会救她…怎么会哭呢,“你……”

“啊、啊……”

男人咧着嘴,却只能发出一两个音节,他想抱常喜起来,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只好把人背着,一步一步往村子走,到了村子就好了,到了就好了,村子里住着大夫,能救人。

他瘦得过分,常喜腹部的伤口就硌在他突出的骨头上,可是没多疼,常喜也就没说。

她不会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临死的人或许就是能知道,这,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了。

“…燕…燕时……”常喜的脑袋无力地垂在男人肩头,“我,我……我对不…对不起你。”

许燕时听到了,没反应,倔强地低着头往前走。

烦死个人,他老这样儿,问什么也没反应,骂什么也装没听见,只会低着头干自己的事儿,有时候常喜怀疑他不光哑还聋,她很不满意,不喜欢老爹给自己买回来的这个哑巴,好看管用吗?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自打他来,常喜一天没待见过,也没正眼看过,半年前拜了堂后她的生活该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她不怎么回家,拢共见过这哑巴七八次,次次都气得她动手。

但这个比她只大两岁的哑巴老是装成很成熟不与她计较的样子,也不告状,第二天早上冲她一乐,带着伤还是会去挖野菜或者浆洗衣服。

这不挑衅吗这不是?所以常喜越看他那样越烦,做人怎么这么坚强,怎么还老跟她乐呵呵的呢?活像甩不开的狗皮膏药,这种家里没钱被卖来倒插门的男人,她死也才不会喜欢。

临死却是趴在他窄窄的背上。

路程太远了,常喜记得自己好像是过桥的时候被不小心摔在了地上,闭上眼前她看到许燕时的眼泪不要钱一样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