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敛去,最后一缕激荡的剑风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划出浅痕,归于沉寂。
赤松子长身玉立,手中长剑归鞘,发出“呛”的一声清鸣。
他周身氤氲的热气缓缓升腾,与山间的微凉晨雾交融,每一次呼吸都绵长而深远,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宗师气魄。
数十年的苦修,让他对这套《万川秋水》的掌控臻至化境。他能感觉到,刚才那一套剑法演练下来,每一分力量都宣泄得淋漓尽致,剑势如大江奔流,浩浩汤汤,无可阻挡。
他额角渗出的薄汗,便是全力以赴的最佳证明。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了那个站在演武场边缘的、小小的身影。
那是他的道初师弟,林渊。
一个被师尊北冥子破例收为关门弟子,辈分高得吓人的七岁孩童。
赤松子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考校,更有一份发自真心的期待。
“道初师弟,我这套《万川秋水》,你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回荡在空旷的演武场上。
在他看来,即便是对剑道一窍不通的凡夫俗子,在亲眼目睹了这般恢弘磅礴的剑法之后,也该心神摇曳,为之折服。更何况,这位小师弟天生道体,对“道”的感悟远超常人,理应更能看透其中的玄妙。
然而,林渊的回应,却是一阵沉默。
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稚嫩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精准地刺入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剑势有余,掌控不足。”
“看似连绵不绝,实则破绽百出。”
“这套剑法,尚有缺憾。”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演武场的气氛陡然凝固。
方才还因赤松子精湛剑法而心潮澎湃的弟子们,脸上的崇拜与向往,如同被寒风吹过的水面,瞬间僵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小师叔?他在说什么?
狂妄!
这是所有人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万川秋水》是什么?那是天宗立派的根基,是传承数百年的镇派绝学!怎么可能有缺憾?这简直是在动摇天宗的根本!
赤松子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微微向下一沉。
他眼中的那一丝期待与温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为长者的威严与不悦。
他承认,甚至敬佩林渊在“道”上的悟性。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非人力可强求,近乎于神迹。
可“剑”不同。
剑,是杀伐之器,是力量的延伸。它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打磨,是年复一年的浸淫,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汗水与苦功!
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数十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一个七岁的孩童,哪怕再有天赋,又岂能对自己穷尽半生心血的剑道,随意评判?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将林渊的言语归结于童言无忌。
“师弟。”
赤松子耐着性子,声音比之前低沉了几分。
“剑法修行,非一朝一夕之功。你初次观看,看不明白其中精髓也属正常,不可妄言。”
话语间,那份长辈教训晚辈的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林渊看出了他的情绪,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任何语言上的解释,在根深蒂固的认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事实,永远胜于雄辩。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小小的身影迈开脚步,朝着演武场一侧走去。
那里,一道百丈高的瀑布从悬崖峭壁上飞流直下,轰鸣的水声震耳欲聋,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小师叔要做什么?”
“他走的方向是……飞瀑崖?”
“他该不会是想……”
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在众人心底浮现,让他们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林渊在距离那巨大瀑布十丈远的地方,站定了脚步。
狂暴的水流冲击着下方的深潭,激起的水汽扑面而来,瞬间便打湿了他小小的道袍。
他没有佩剑。
天宗之内,也无人敢让他这样的孩童佩戴利器。
只见他平静地转头,目光扫过旁边的一片小树林,随手折下了一根树枝。
那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树枝,只有孩童的手指粗细,上面甚至还带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看到这一幕,赤松子那原本只是微皱的眉头,此刻已经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心中的不悦,几乎要化为实质。
用树枝?
这已经不是狂妄,而是胡闹!是对剑道的亵渎!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甚至有些长老已经准备出声喝止这荒唐行径的时刻。
林渊,动了。
他手持那根脆弱的树枝,缓缓抬起。
一个起手式。
正是《万川秋水》的起手式!
那个架势,与方才赤松子演练时一般无二,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然而,当这个架势由一个七岁的孩童做出来时,却褪去了一切烟火气,没有了那份属于武学的刚猛与凌厉,反而多了一份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浑然天成的道韵。
仿佛他不是在练剑。
他本身,就是剑之“道”的化身。
下一刻。
林渊对着那轰鸣作响,水流湍急,仿佛能摧毁一切的百丈瀑布,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
没有磅礴浩瀚的剑势。
甚至没有带起一丝一毫的风声。
那动作轻柔得,就像只是在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或是在驱赶一只夏夜的蚊蝇。
平平无奇。
然而,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一挥。
一股无形、无质、无色、无相,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主宰着万物法则的绝对力量,瞬间扩散开来,笼罩了整道瀑布!
然后。
在演武场上数百人毕生难忘的、骇然欲绝的目光中。
那从百丈悬崖之上狂泻而下,奔腾不息的巨大瀑布……
竟……
停住了!
轰——!!!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飞溅在半空中的万千水花,凝固了。
那一道连接天地的巨大水幕,就那么诡异地、彻底违反了世间一切常理地,在半空中,完全静止!
时间,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演武场上,落针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剩下众人胸腔里那如同拉破风箱般,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一息……
两息……
三息……
整整三个呼吸的时间!
那道百丈瀑布,那亿万斤的水流,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纹丝不动地,静止了整整三个呼吸!
这是什么?
武学?
不!这世上没有任何武学能做到这一点!
这是仙术!
这是神迹!
所有天宗弟子,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长老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几乎要窒息过去。
而站在最前方,距离林渊最近的赤松子,更是如遭雷噬!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鬓角、后颈疯狂渗出,顺着脸颊滑落,几乎是眨眼之间,他身上的道袍便已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瀑布溅起的水雾。
他死死地盯着那副“飞流静止”的旷世奇景,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他又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扭动自己僵硬的脖颈,看向那个手持树枝、云淡风轻的七岁师弟。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战栗,传遍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一刻,他脑海中所有关于剑的骄傲、关于道的困惑、关于数十年的苦修与坚持,尽数崩塌、粉碎!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剑法,在真正的“道”面前,是何等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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