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的转变，比最烈的野火还要迅猛。
不过短短一日，洛安城的天就变了。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那些昨日还对洛家冷院嗤之以鼻的贩夫走卒，此刻却个个面带敬畏，压低了声音，谈论着那场匪夷所思的“百人同梦”。
梦中那尊手持清心符、眉眼悲悯的神女，形象已然深入人心。
传言愈演愈烈，从“洛家痴女得了神仙指点”，逐渐变成了“洛家痴女本是神女下凡，为救苦厄而来”。
就连偶尔路过洛安城，眼高于顶的外宗修士，听闻此事后，竟也半信半疑地寻到洛家外墙，默默焚上三炷清香，只为求一张据说能安神定魂的“清心符”拓本压入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洛神音端坐于冷院的石凳上，听着小蝉带回来的消息，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满城香火，万民跪拜，这些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是浮于表面的虚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权力核心，那座压在她头顶百年、让她生生世世都背负着“失德庶女”烙印的巨山，不在市井，而在洛家宗祠。
只要那满堂的祖宗牌位一日高坐，享受着洛家最精纯的血脉供奉，她就永远是那个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污点。
她翻开一卷从前世记忆中搜刮出的残破史籍，上面记载着某个凡人王朝的宗教改革，指尖划过“破旧立新，焚庙铸兵”八个字，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旧神不倒，新神难立。既然你们不肯体面地退场，那我就……送你们一程。”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侍立的小蝉和阿箩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小蝉，”洛神音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即刻去查，暗中收集百年来，我洛家所有非正常死亡的子弟名录。无论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的，还是在宗族战争中战死沙场的，亦或是闭关途中无故暴毙的，一个都不要漏。”
“阿箩，”她又转向另一个丫鬟，“你在仆役和护卫的家眷中散布一句话，就说‘祖宗只保佑血脉延续，可从不保你们的性命。你们瞧瞧那三房的洛景少爷，前脚刚在宗祠祭拜了七天七夜，后脚不照样心魔焚身，死得连骨灰都凑不齐？’”
两个丫鬟虽心中惊惧，却早已对自家小姐的手段心悦诚服，立刻领命而去。
是夜，月色如霜，冷院中却燃起了一盆不祥的火焰。
洛神音没有点香，也没有摆放祭品。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张写满了名字的黄纸投入火盆。
那些都是小蝉费尽心机搜罗来的，洛家百年来的亡魂名录。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不甘的、被遗忘的生命。
“洛明轩，二十七岁，为家族夺取矿脉，战死于断魂山，尸骨无存，牌位上只得四个字‘为族捐躯’。”
“洛婉儿，十九岁，天资出众，被主母嫉恨，强令其修炼禁术，灵脉寸断而亡，宗祠记录‘病故’。”
“洛……你们拜的祖宗高坐明堂，日日享受血食香火，可曾回头看过你们一眼？可曾听见你们临死前的痛苦哀嚎？”
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又像是诅咒，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随着最后一张黄纸化为飞灰，她识海中的【神道画卷】猛然一震。
一丝丝、一缕缕灰黑色的气息从虚空中渗出，那并非纯粹的香火愿力，而是夹杂着无尽怨憎、悲愤与不甘的“悲愿之力”。
这股力量精准地绕过了其他神位，悄然汇入【清心神女】的神位之中，让那原本悲悯的神像，眼底深处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幽暗。
仿佛有万千亡魂，正在她神座之下低语。
如此大规模地焚烧非祭祀之物，终究惊动了洛家高层。
宗祠的异动瞒不过家主洛元泰。
他带着几名护卫，亲自来到冷院。
推开院门时，正看到洛神音捧着一捧纸灰，对着月亮傻笑。
“神音，你在做什么！”洛元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洛神音回头，看到是他，笑得更开心了，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父亲！我烧纸给死人发工资呀！他们拿了我的钱，就会帮我好好看着，谁是坏人，谁在欺负我。”
这番疯言疯语让洛元泰眉头紧锁，正欲开口呵斥，一阵夜风吹过，将洛神音手中的纸灰卷向空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黑色的灰烬并未立刻散去，而是在半空中短暂停留，竟隐隐凝成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迹。
“冤……不……得……报……”
“魂……不……得……安……”
字迹一闪即逝，但那股阴冷怨怼的气息却仿佛穿透了皮肉，直刺骨髓。
洛元泰心头猛地一震，看向洛神音的眼神变得复杂无比。
这个女儿，行事乖张邪异，却仿佛天生握着人心最脆弱的那根弦。
无论是生者之念，还是死者之怨，都能被她轻易拨动。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没有降下惩处，只是沉声道：“家族祭礼，不可妄毁。下不为例。”
“是，父亲。”洛神音乖巧地低下头，敛去了眼中的寒芒。
而在她垂下的袖中，一截细小的炭笔，已经在一张符纸的背面，飞快地勾勒出一幅新的草图。
画中是一尊没有面目的神像，祂的身形完全由熊熊燃烧的烈火构成，一手高举，一手平托，仿佛在接引旧的残骸，又在孕育新的生命。
图旁，是四个铁画银钩的小字——薪尽火传，新神当立。
三日后，洛家春祭大典。
宗祠之内，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洛家上下，无论嫡庶旁支，数百人齐聚一堂，按照辈分次序，依次向高台上的祖宗牌位上香叩拜。
轮到洛神音时，她端着一盘祭品，脚步踉跄，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失足”向前扑去。
满满一盘祭品连同燃烧的烛台，不偏不倚地撞翻了最前方的供桌！
“哗啦——”
一声巨响，滚烫的烛油混合着火星，溅落到下方一排排层层叠叠的紫檀木牌位之上。
干燥的木料沾上油火，瞬间便燃起了青蓝色的火苗！
“走水了！快救火！”
“保护老祖宗牌位！”
人群大乱，众人惊呼着上前扑救。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始作俑者洛神音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她没有逃跑，反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张边缘已经被火舌燎得焦黑的符纸，用一种近乎癫狂的嘶哑声音，尖啸着划破了整个宗祠的喧嚣：
“清心娘娘显灵了！娘娘有法旨——旧神已朽，不堪供奉！洛家香火，当归新生者！”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那张符纸奋力投入火中！
刹那间，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那小小的火苗仿佛被泼入了火油，轰然一声，腾起三丈多高，赤金色的火焰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精准地扑向了牌位最高处、最古老、也最受尊崇的那三块始祖牌位！
“不——”
在一片惊骇欲绝的尖叫声中，那三块承载了洛家数百年荣耀与根基的牌位，竟在瞬息之间化为焦炭，继而成为一捧飞灰！
火光之中，似乎有几道模糊的虚影在痛苦地哀嚎，却连一个呼吸都没能坚持住，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一幕震慑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妖女！妖女弑祖！给我拿下！”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二长老洛云启，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洛神音怒声喝道。
两名离得最近的护卫如梦初醒，立刻目露凶光，朝着洛神音猛扑过去。
然而，他们的脚刚刚踏出一步，祠堂冰冷的地面上，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金色纹路。
这些纹路以洛神音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仿佛一张活过来的金色蛛网！
正是【守宅童子】！
在信徒（洛神音）遭遇危难，心生惊惧之念的瞬间，被动激发！
凝聚的香火之力化作实质的守护阵法，护卫其主！
那两名护卫一脚踩在金纹之上，只觉得一股巨力涌来，脚下如同踩在滚油上一般，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好几步，满脸骇然。
这超凡的一幕，彻底压垮了在场许多人心中那根名为“常理”的弦。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苍老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是负责洒扫仆役的陈嬷嬷。
她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已经开始熄灭的火焰和那三捧灰烬，突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对着洛神音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老祖宗若真有灵，为何眼睁睁看着我洛家三百儿郎战死北疆，连一具全尸都换不回来？老祖宗若真有灵，为何对我孙儿夜夜被心魔惊扰不闻不问？”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泣血，“可神女娘娘赐下的符，却能让我那苦命的孙儿安然入睡……我不管什么旧神新神，谁能护我家人，我就拜谁！我拜新神！”
她这一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点水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她话音刚落，身后数十名同样出身仆役、或家中有子弟在族战中伤亡的族人，竟是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他们眼中含着泪，口中却用尽全身力气高呼出那句早已在他们心中盘旋了数日的口号：
“薪火不灭，新神当立！”
“薪火不滅，新神當立！”
一呼百应！
这发自肺腑的呐喊，裹挟着他们最真挚的信仰与愿力，化作一股肉眼可见的洪流，如海啸般疯狂涌入洛神音的【神道画卷】！
【清心神女】神位光芒大放，香火愿力瞬间冲破两万大关！
而一旁的【守宅童-子】，在吸收了那股守护主人的回馈愿力后，原本模糊的身形竟开始变得凝实，距离凝聚“化身”的门槛，只差临门一脚！
洛元泰始终站在祠堂的高台之上，负手而立。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三捧象征着洛家根基的灰烬，望着下方群情激昂、信仰倒戈的族人，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是怒是悲。
良久，良久。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摘下了腰间那枚代表着族长权柄的玄铁族令。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
“传我族令。自今日起，于宗祠之侧，另设‘护心殿’，供奉清心神女与守宅童子。殿中香火，由族库统一拨付。”
说完，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座见证了洛家兴衰的宗祠。
他的背影，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孤寂，又无比决绝。
一场颠覆祖制的风暴，就此被他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强行压下，并纳入了宗族的掌控之中。
洛神音立于渐渐熄灭的火光之中，衣袂飘飘，宛如神祇。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一撮尚有余温的灰烬，在指尖缓缓碾碎。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一块旧神的骨头，烧掉了。”
“接下来……该轮到那些活着的‘神’了。”
无人察觉，在洛家宗祠数里之外的一座孤峭山巅，一个身着宽大黑袍、身形模糊的身影已伫立良久。
他遥遥望着洛家宗祠的方向，手中握着的一枚古朴令牌上，一道裂痕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最终，随着洛元泰的族令下达，那枚令牌上的裂痕遍布全身，“咔嚓”一声轻响，彻底碎裂，化作一捧飞灰，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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