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糊了时笑一脸。
她蜷缩在村后废弃的牛棚角落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管子生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身上的棉袄早就被王寡妇带人扒走了,只剩一件单薄的旧褂子,根本挡不住初冬的寒气。
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子。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
“吱呀——”
破败的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王寡妇那张尖酸刻薄的脸探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冒着可疑的热气。
她脸上堆着假惺惺的笑,声音腻得让人反胃:
“哎哟,笑笑妹子,你咋躲这儿来了?可让嫂子好找!这天寒地冻的,快,嫂子特意给你熬了碗热姜汤,驱驱寒,喝了病就好了!”
时笑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寡妇。
就是这个女人!
就是这个口口声声为她好,把她当亲妹妹看的“好嫂子”!
“滚…”时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王翠花…你给我滚!”
王寡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高,端着碗走进来,那股子劣质香粉和姜汤混在一起的怪味直冲时笑鼻腔。
“啧,你看你这孩子,病糊涂了不是?跟嫂子还置气呢?”
她蹲下身,硬是把碗往时笑嘴边凑,“快喝了吧,啊?嫂子还能害你不成?喝了暖和暖和,等病好了,嫂子再给你寻摸个好人家…”
“好人家?”时笑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猛地挥手打向那碗,“啪嚓!”滚烫的姜汤泼了王寡妇一身,粗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王寡妇烫得跳起来,脸上的假笑瞬间撕裂,露出底下狰狞的恶毒,“小贱蹄子!给脸不要脸!你男人江云川那个窝囊废都被你克得半死不活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清高!”
“云川…云川怎么了?!”
时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江云川…她的丈夫…那个她嫌弃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的上门女婿…他怎么了?!
“怎么了?”王寡妇甩着被烫红的手,阴恻恻地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扫把星!听说你被赶出家门快冻死了,那个傻小子发了疯似的找你,掉村东头那个冰窟窿里了!这会儿…哼哼,怕是泡得梆硬喽!”
“不——!!!”时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心脏像是被狠狠捅穿,痛得她眼前发黑。
江云川…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埋头干活,被她骂“废物”、“没出息”,却在她被娘家嫌弃、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时,唯一默默守在她身边,把仅有的半个窝头塞给她的男人…为了找她…掉冰窟窿里了?
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是她!都是她蠢!是她瞎了眼!
是她听信了王寡妇的挑拨离间,认定江云川和她娘家一条心,看不起她这个“招婿”的女儿。
是她一次次对江云川恶语相向,把他在雨里赶出家门!是她…亲手把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推向了死路!
“王翠花!”时笑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扑过去,“你个毒妇!是你!是你害我!是你挑拨我和云川!是你…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鲜血顺着嘴角涌出。
“是我又怎么样?”王寡妇索性撕破了脸,叉着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谁让你蠢?谁让你好骗?活该!时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招了上门女婿的赔钱货,还当自己是金凤凰呢?江云川那个窝囊废也是活该!死了干净!省得碍眼!”
她看着时笑痛苦绝望的样子,只觉得无比畅快:“实话告诉你,你娘家早就不要你了!你爹妈?哼,巴不得你死在外头!还有你那好妹妹时蓉,一个黄毛丫头能顶什么用?你们时家,完了!你手里的那点私房钱,还有那根你当宝贝藏着舍不得卖的老山参…啧啧,现在都归我了!”
时笑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王寡妇早就盯上了她偷偷攒下的那点钱和她偶然在后山捡到、一直没舍得出手的那根老山参!
所以她才处心积虑地挑拨离间,败坏她的名声,把她逼上绝路!而她的爹娘…她的蓉蓉…她不敢想……
极致的恨意和悔恨烧干了她的眼泪,只剩下刻骨的冰冷。
她死死盯着王寡妇那张扭曲的脸,一字一句,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诅咒:“王翠花…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鬼?”王寡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笑起来,“那你就去做你的鬼吧!老娘等着!”
她脸上闪过一丝狠厉,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猛地扑上来,一把掐住时笑的下巴!
“你…你要干什么?!”时笑惊恐地挣扎,但病弱的身子哪里是王寡妇的对手。
“干什么?送你一程啊!”王寡妇狞笑着,把纸包里的白色粉末狠狠塞进时笑嘴里,又抄起地上一个破瓦罐里的脏水就往里灌!“省得你在这儿半死不活地碍事!早死早投胎去吧,贱人!”
“唔…咕噜…咳咳…”辛辣刺鼻的粉末混着污浊冰冷的脏水强行灌入喉咙,呛入气管。
时笑拼命挣扎,指甲在王寡妇手臂上抓出血痕,但窒息感和火烧火燎的剧痛迅速蔓延开来。
“呃…呃…”她的身体痛苦地痉挛,视线开始模糊,王寡妇那张恶毒得意的脸在眼前晃动、扭曲。
她好恨!
恨自己有眼无珠!
恨自己听信谗言。
恨自己辜负了江云川那份沉默却厚重的真心!更恨自己连累了爹娘和妹妹!
还有…她还没来得及守护的家人…她还没来得及挣来的好日子…
意识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海,最后一点光亮即将熄灭的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火山般在她灵魂深处爆发:
“王翠花!江云川!爹!娘!蓉蓉!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既然老天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像上一世重蹈覆辙!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我要护住所有爱我的人!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这无声的嘶吼,是她对这个不公世界最后的控诉,也是她灵魂深处最强烈的执念。
……
“唔…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时笑猛地从窒息般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仿佛要冲破胸膛。
眼前不再是那个冰冷肮脏、充满死亡气息的破牛棚,而是一片昏暗。
她躺在一个…炕上?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粗糙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
身上盖着一床打着补丁,有些发硬的厚棉被。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烟味和……带着汗味的皂角气息。
这是…哪儿?
她茫然地转动眼珠,视线还有些模糊。
土坯墙,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透着微光,屋顶是熏黑的椽子。
墙角堆着些农具,一个掉了漆的红木箱子摆在旁边。
简陋,贫穷,却无比熟悉!
这不是…这不是她刚嫁给江云川那会儿,在时家老屋住的那间厢房吗?!
巨大的震惊让她瞬间清醒,她猛地坐起身!
“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是有人用凿子在敲她的太阳穴。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时笑,21岁,青山村时家的女儿,刚招了隔壁村江家小子江云川做上门女婿不久…
“笑笑?你醒了?”一个小心翼翼、带着浓浓担忧的浑厚男声在门口响起。
时笑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僵硬,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
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色工装外套,裤腿沾着泥点,脚上是一双破旧的解放鞋。
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
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紧抿的嘴唇显得有些严肃。
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深邃,黝黑,像沉静的潭水,此刻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江云川!
是活生生的江云川!不是冰窟窿里泡得梆硬的尸体!
他还穿着前世被她骂“土气”、“窝囊废”时的那身衣服,手里端着她嫌弃“苦得要命”、“喝了也没用”的药!
巨大的冲击让时笑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因为她的注视而显得有些局促地停下脚步。
“你…你感觉咋样?还烧不烧?”
江云川的声音干涩,带着点小心翼翼,他把药碗轻轻放在炕沿上,粗糙的大手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探探她的额头,又不敢。
时笑的视线落在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上。
就是这双手,前世在她病得快死时,笨拙地给她擦汗、喂水。
在她被赶出家门时,偷偷给她塞过半个冰冷的窝头。
最后…为了找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永远地沉在了冰冷的河底!
心口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排山倒海的悔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云…云川…”时笑的喉咙哽得生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打掉药碗,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抓住了江云川那只粗糙冰冷的手腕!
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砸在江云川那颗沉寂的心湖里,激起滔天巨浪。
江云川浑身猛地一愣,淡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炕上泪流满面的妻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时笑…那双总是盛满嫌弃和烦躁的眼睛,此刻像浸了水的黑葡萄,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是痛苦?是悔恨?还是…
一种他不敢奢望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