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寺的第二层飞檐架起时,檐角的铁马在寒风里叮咚作响,像在数着日子。
工匠们收拾工具准备歇工,江怀月望着半完工的佛殿,忽然对陈浅说:“回南襄城过除夕吧,少府监的衙署里暖和。”
陈浅扛着工具箱的手顿了顿,眼睛亮起来:“真的?我还从没在南襄城过过年呢!”
他挠挠头,“听说少府监的厨房能做出十二样点心,比我娘做的糖糕还甜?”
江怀月笑了笑,没说话。
过年大家都在家和家人团圆,府衙里就她和小徒弟二人和老仆人当值。
她其实是怕陆修远留在寺里生事,更怕督察院的人趁年关动手。
南襄城毕竟有少府监的旧部,总比这荒山野岭稳妥些。
回到少府监衙署时,除夕的雪已经下了半尺。
衙里的老仆早扫出条通路,红灯笼在雪地里晃出暖融融的光,倒比永宁寺多了几分人气。
陈浅放下行囊就往外跑,嚷嚷着要去看街景,江怀月拦不住,只好叮嘱他“别跑太远”。
暮色四合时,赵涔亦的信送到了。
信封上沾着雪渍,字迹却依旧沉稳:“边关雪大,已破赤狄左帐,粮草充足,一切安好。勿念。”
江怀月捏着信纸站在窗前,雪片扑在玻璃上,很快融成一片水痕。
她想起中秋夜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送的那枚箭簇,千言万语涌到笔尖,最终也只写下“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
刚把信交给信使,就见陈浅顶着满身雪跑回来,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师父你看!”他举起手里的雪狮子,“街上的孩子教我堆的,说要给咱们守岁!”
江怀月无奈地摇摇头,拉他进厨房:“手都冻僵了,过来暖和暖和。”
灶台上火正旺,她舀了勺红糖,又切了几片生姜,咕嘟咕嘟煮起姜茶。
陈浅蹲在灶边看,忽然说:“我老家蜀州,过年要吃辣的,我娘总说‘无辣不成年’。”
江怀月心里一动。
她记得父亲当年在蜀州监工,带回来的豆瓣酱总藏在橱柜最深处,说“阿漾别怕辣,吃了暖和”。
她翻出坛去年的豆瓣酱,又切了些腊肉,不多时,一碗红彤彤的担担面就端上了桌,蒸腾的热气裹着麻辣香,瞬间驱散了寒意。
“哇!”陈浅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吃,辣得直吐舌头,眼睛却亮得惊人,“比我娘做的还够味!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会?”
“以前听人说过做法。”
江怀月含糊带过,给自己盛了碗酒酿圆子。甜香混着桂花香漫开来,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蜀州的桂花最烈,酿出的酒能暖透整个冬天。
除夕一过便是靖和十九年。
这一年的南襄城,寒风卷着碎雪扫过街角,却挡不住年关将近的热闹。
江怀月把最后一卷工事账册锁进少府监的柜里,转头对陈浅道:“今日无事,带你去街上走走。”
陈浅手里的刻刀“当啷”掉在木案上,眼睛瞬间亮了:“真的?”他这半年蹿高了半头,肩膀也宽了些,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我听说东街的糖画人出新样式了,还有……”
“先买糖葫芦。”江怀月打断他,已解下腰间的钱袋。
街角的小贩正吆喝着,插在草靶上的冰糖葫芦红得发亮,糖衣在阳光下闪着晶光。
江怀月挑了串最大最红的,递过去时,指尖触到陈浅冻得发红的耳朵,他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接过糖葫芦时,指腹不小心蹭过她的手背。
“谢谢师父!”他举着糖葫芦蹦开半步,小口小口地啃着,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眯起眼睛。
阳光落在他脸上,把绒毛都染成了金色,他忽然抬头,眼睛弯成月牙:“师父,真甜!”
江怀月望着他嘴角沾着的糖渣,伸手替他拂去。
指尖划过他的唇角时,他猛地屏住呼吸,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她愣了愣,收回手拢了拢他的衣襟——他穿的还是去年那件棉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回头让老仆给你改改袍子,加层棉絮。”她淡淡道,目光转向别处。
街边的货郎正卖着新出的年画,画里的嫦娥抱着玉兔,眉眼竟有几分像她刻过的木嫦娥。
“不用不用!”陈浅连忙摆手,把糖葫芦举到她嘴边,“师父你也吃一口,甜的!”
糖衣的寒气混着少年手心的温度传来,江怀月犹豫了一下,咬了小小一口。
甜意漫开来时,忽然想起除夕的担担面,想起他辣得直吐舌头却不肯停筷的模样。
这孩子,总像团火,不管多冷的天,都能把日子烧得热烘烘的。
“师父你看!”陈浅忽然拽着她的袖子往糖画摊跑,“是兔子灯样式的糖画!跟你刻的那盏一模一样!”
摊主正用糖勺在青石板上勾勒,糖浆丝丝缕缕落下,很快凝成一只兔子,耳朵尖尖的,像藏着箭头。
江怀月望着那糖兔,忽然想起赵涔亦送的木兔,想起永宁寺地宫壁画上被陈浅补刻尖耳的兔子,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陈浅捧着糖画回来时,见她望着街角出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几个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笑声在风里飘得很远。“师父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江怀月收回目光,看见他手里的糖兔耳朵被风吹化了一角,“快吃吧,化了就不好看了。”
陈浅哦了一声,却没舍得咬,只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件稀世珍宝。
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那时的江怀月还不知道,这街角的甜,这少年眼里的光,会在后来无数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成为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就像那枚被陈浅小心护着的糖兔,哪怕最终会融化,那份甜意也早已刻进了时光里,成了跨越岁月也磨不去的印记。
她只当他是需要呵护的小徒弟,替他拢紧衣衫,为他买一串糖葫芦,却不知这份寻常的温暖,早已在彼此心底埋下了种子,只待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便能破土而出,长成遮风挡雨的模样。
大年初一的晨光里,陈浅神秘兮兮地端出个青瓷碗:“师父尝尝这个!”碗里是荠菜馅的汤圆,圆滚滚的透着绿意,“我问了衙里的老仆,说年初一吃荠菜,一年都清清吉吉。”
江怀月咬了一口,荠菜的清鲜混着糯米的软甜在舌尖散开。
她望着陈浅期待的眼神,忽然轻声问:“徒儿……家中父母可安好?可有兄弟姐妹?”
“有啊!”陈浅答得脆生生的,“我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哥哥姐姐,大哥在工部当差,二姐嫁去了邻县,小妹刚会叫人呢!爹娘身体硬朗,去年还去白马寺给我求了平安符。”
他掰着手指头数,没注意到江怀月望向窗外的目光,雪夜里的灯笼明明灭灭,她眼底的怅惘却像化不开的墨。
她想起自己的小妹,若是活着,该也像陈浅的妹妹那样,会围着灶台要糖吃了。
父亲的灵位还在乱葬岗,周府的银杏该落满了雪,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人和事,此刻都随着汤圆的热气,悄悄漫上心头。
“师父?”陈浅见她发愣,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不好吃吗?”
“好吃。”江怀月回过神,夹了个汤圆给他,“多吃点,吃完了,咱们该回永宁寺了。”
陈浅用力点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等回去了,我教工匠们堆雪狮子,还要给佛殿的壁画加个吃汤圆的仙人!”
江怀月望着他孩子气的笑脸,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结了冰的地方,悄悄化了个小口。
或许就像父亲说的,手艺要传下去,日子也要往前过。哪怕前路还有风雪,身边有这样热腾腾的牵挂,总能一步步走下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厨房的灯却亮得安稳。灶台上的锅里,圆子还在轻轻翻滚,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都煮成了甜暖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