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涔亦启程的第三日,代替他的陆监军便到了永宁寺。
那是个秋阳正好的午后,陆修远骑着匹雪白的骏马,身后跟着八个捧着锦盒的随从,倒像是来游山玩水,而非督查工事。
他穿着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暗纹流云,手里摇着把檀香扇。
见了江怀月,先是眼睛一亮,随即拱手笑道:“这位便是少府监的江录事?久闻大名,家父常说少府监出了位少年营造师,手艺赛过活鲁班。”
江怀月握着木尺的手紧了紧,指尖摸到尺上的兔子刻痕。“陆监军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他侧身让出通路,“工事要紧,我带您去看图纸?”
“不急。”陆修远挥开扇子,目光在工地上溜了一圈,最终落回他身上,“听闻赵监军在时,与江录事共事甚欢?可惜我来晚了,没赶上与他喝杯践行酒。”
他话里带笑,眼神却像沾了蜜的钩子,黏得人不自在。
想来也是听到赵监军和江录事的风月传闻了。
不过这营造师倒是清瘦娇小了些,倒像个女子。
听说他是边关江家儿子,从小体弱多病,长年在江南一代外祖父家养着。
这么一想,陆修远但也觉得不奇怪,只是看着江怀月有几分女子气。
陈浅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赵将军是去守边关了,可不是游山玩水!”
陆修远也不恼,看着年方十四五的少年,个头已经比他师父高出一头。
反倒拍了拍陈浅的肩:“小徒弟倒是护主。
放心,有我在,保准永宁寺的工事比赵监军在时更风光。”
说罢从随从手里接过个锦盒,递到江怀月面前,“这是家父从西域寻来的彩石,听说江录事爱刻木头,或许能用得上。”
锦盒打开,里面的彩石闪着琉璃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江怀月没接,只道:“多谢陆监军好意,只是工匠用惯了寻常木料,怕是辜负了这般好物。”
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若监军无其他吩咐,我还要去督查雀替的安装。”
陆修远脸上的笑淡了些,却还是把锦盒塞给随从:“既然江录事忙,我自便便是。”
他摇着扇子往帐房去,路过营门口时,瞥见那盏兔子灯,忽然嗤笑一声,“赵监军倒是雅致,军营里还挂着这玩意儿。”
陈浅气得脸通红,江怀月却拽了拽他的袖子。等陆修远走远了,他才跺脚道:“这哪是监军!分明是来捣乱的!他看您的眼神,活像看……”
“像看件摆件,是吧?”江怀月低头继续核对榫卯,声音平静。
“他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又是督察院首座保举的人,咱们只需做好分内事,别的不必理会。”
可陆修远显然没打算“自便”。
他每日不到午时不起床,起了床便让随从摆开茶席,邀工匠里懂些字画的陪他赏玩,美其名曰“与匠人同乐”。
有人提醒他该核校账目,他便挥挥手:“赵监军留下的人,还能出岔子?”
更让江怀月不安的是,陆修远总爱往他身边凑。
他在脚手架上量尺寸,他便站在底下仰头看,说“江录事站在高处,倒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他夜里在帐房改图纸,他便提着食盒来,说是“特意让厨房做了点心,给江录事补补精神”。
“陆监军,”一日傍晚,江怀月终于忍不住开口,彼时他正拿着支画笔,要给他刻的将军符描金,“您是朝廷派来的监军,该以工事为重。”
陆修远的画笔顿在半空,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江录事可知,为何是我来替赵涔亦?”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炫耀的得意,“督察院首座说了,赵涔亦太碍眼,换个懂‘分寸’的来,大家都省事。”
江怀月猛地后退,撞在身后的木架上,差点碰倒堆着的木料。
原来如此,他不是来督查工事的,是来占着位置,替督察院盯着永宁寺,盯着他。
“夜深了,陆监军请回吧。”他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结了霜。
陆修远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忽然笑了:“江录事不必怕我,我对你们这些匠人没兴趣,更对赵涔亦留下的烂摊子没兴趣。我只需在这里待到……”他顿了顿,故意拖长声音,“等到首座觉得,赵涔亦没必要再回嘉南国了。”
帐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上,像谁在拍门。
江怀月攥紧手里的将军符,指腹深深嵌进木头的刻痕里。
他忽然无比想念赵涔亦——想念他站在银杏树下沉默的样子,想念他刻意疏远时眼底的挣扎,哪怕那些距离让人心凉,也好过眼前这带着恶意的逼近。
第二日,陆修远果然不再纠缠,只日日在帐房里饮酒作画,对工事不闻不问。
可江怀月知道,他像条藏在暗处的蛇,正等着给他,给远在边关的赵涔亦,致命一击。
他加快了手里的活计,把将军符的最后一笔刻完,又将那枚箭簇用丝线系好,贴身藏着。
夜里,他望着窗外那盏依旧亮着的兔子灯,忽然明白赵涔亦临走时的担忧。
这永宁寺,早已不是单纯的工地,是漩涡,是战场,而他和陆修远,一个要守,一个要毁。
只是他没想到,这战场的硝烟,会烧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