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第二日,周漾一如既往进行着永宁寺的修建工事。
七天后,银杏又黄了一些,枫叶又红了一些。
一场秋雨一场寒。
工事越来越紧,赵涔亦父亲太史令赵敬传来密信,让赵涔亦一日后到南襄城一聚。
信上并未说明,字里行间看出父亲的焦灼。
赵涔亦便安排好监军事务,只跟周漾淡淡一别,不想她担心,便策马扬鞭赶去南襄城赴约。
南襄城的风裹着深秋的凉意,卷得赵涔亦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勒住马缰时,永安楼前的两株老槐叶落得正急,像无数只颤抖的手在半空悬着。
门房引他穿过抄手游廊,就见父亲赵敬坐在长河边的木桌案前,手里攥着枚龟甲,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裂纹里。
案上的青铜灯盏跳着火星,将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刺眼。
“来了。”赵敬抬头,声音比檐角的冰棱还要冷,“督查院的人,昨夜已经抄了三家跟咱们有旧的御史府。”
赵涔亦反手带上门,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炭——那是父亲演算时失手捏碎的卦签。“赤狄俘虏的话,首座拿到实证了?”
“不是实证,是杀招。”赵敬将龟甲狠狠拍在案上,裂纹正对着西南角,“他要借‘通敌’的罪名扳倒你,再顺藤摸瓜揪出当年的旧事。
你当他这些年对太史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真的放心?不过是等着抓咱们父子的把柄。”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敲得窗棂咚咚响。
赵涔亦忽然想起江怀月在永宁寺石桌边说的话,她说箭头能刺破云,可此刻压在头顶的云,厚得像浸了铅的棉絮。
“大皇子那边呢?”他问。
“被督查院首座哄得团团转。”赵敬闭了闭眼,声音发颤,“许了他个闲散亲王的空衔,就把当年我替先帝演算的手札交了出去。
那蠢货忘了,他母亲的死因至今不明,首座的承诺,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赵涔亦的指尖在腰间的箭囊上摩挲,那里别着江怀月给他刻的木哨,雕成了兔子的形状,哨口处留着个小小的箭头。
他忽然想起雁门关外那个雨夜,江怀月从怀里掏出《匠籍录》时,指尖的薄茧蹭过微雕的宫墙,她说“真太子被做成灯芯那日,你父亲用你做替身的事,督查院首座恐怕早就知道了”。
那时他只当是危言耸听,如今才惊觉,她指尖划过的每一道刻痕,都是提前写下的判书。
“父亲听说了什么?”赵涔亦忽然开口,他知道父亲素来留意朝野传闻,想必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赵敬抬眼看向他,目光沉沉:“民间都在传,监军赵朗中和少府监的江录事形影不离。涔亦,你是赵家独子,该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莫说那些无稽之谈,便是真有几分牵扯,也该断了。你以为督查院为何偏偏盯着永宁寺?未必不是想从那个姓江的小吏身上做文章。”
赵涔亦喉结滚动,没接话。
他想起离开时江怀月正蹲在脚手架下核对榫卯,鬓角沾着木屑,抬头冲他笑时,眼里落着银杏叶的影子。
他说“等我回来”,她点头说“好”,那时的风里还飘着桂花的甜,怎么转眼就成了刀光剑影?
“父亲有何打算?”他转而问道。
“我在太史局占了一卦,西北方有将星之相。”赵敬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块刻着星图的令牌。
“我会设法让陛下下旨,命你挂帅去边关驻守。山高皇帝远,督查院手再长,也伸不到雁门关外。”
他将令牌推到赵涔亦面前,声音陡然加重:“记住你的使命。咱们赵家世代为忠臣,受先帝厚恩,要为先帝、为真正的储君守住这嘉南国的太平和国土。你只需在边关活着,守住疆土,等一位值得拥立的君王出现,届时方能还嘉南国一个政治清明,天下昌平。”
雨丝斜斜地打在令牌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赵涔亦忽然想起江怀月说过,她父亲总把“匠人敬手艺如敬神明”挂在嘴边,原来各行各业的坚守,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藏着份沉甸甸的忠骨。
“我这就回永宁寺待命。”他收起令牌,转身就走,披风扫过案角的烛台,火星溅在抄满星象的纸上,烧出个小小的洞。
赵敬在他身后补充道:“督查院的人或许会去永宁寺寻衅,你且稳住,莫要冲动。等我消息。”
“知道了。”赵涔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沉稳。
他翻身上马时,南襄城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
守城的士兵认出他的银甲,拱手问要不要留门,他只扬鞭道:“不必。”
马蹄踏破雨幕,溅起的泥水混着落叶,在青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又想起江怀月枕边那只带箭头的木兔,忽然觉得,有些牵挂越是想藏,反倒越是清晰,成了风雨里不能言说的软肋,也成了必须往前走的铠甲。
永宁寺的方向,应该已经落雪了吧?
他想。
等回去见到她,得嘱咐她避开督查院的人,那些明枪暗箭,绝不能让她沾身。
风里忽然传来雁鸣,排成人字往南飞。
赵涔亦抬头望了一眼,雨雾里,雁阵的轮廓像极了江怀月刻过的箭簇,正劈开云层,往有光的地方去。
雨势渐小,赵涔亦策马穿行在蜿蜒的山道上。
马蹄碾过积着水洼的路面,溅起的泥点打在马腹上,混着湿漉漉的鬃毛,倒像是给这匹神驹披了层斑驳的铠甲。
他怀里的星图令牌被体温焐得温热,指尖摩挲着边缘的刻痕,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守住疆土,等一位值得拥立的君王”,这话说得轻,落在心头却重如千钧。
可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江怀月蹲在脚手架下的模样——她总爱蹙着眉核对图纸,鼻尖沾着木屑也不自知,被他提醒时,耳尖会悄悄泛红,像被秋阳吻过的枫叶。
快到永宁寺山脚下时,远远望见几个穿着督察院服饰的人守在路口,腰间佩着制式弯刀,目光在过往行人间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赵涔亦勒住缰绳,让马缓下来,指尖不自觉摸向箭囊里的木哨。
他绕到后山,那里有处被藤蔓掩着的窄径,是之前陪江怀月勘察地形时发现的。
拨开湿漉漉的藤蔓,泥土的腥气混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倒比前山的肃杀之气让人安心些。
永宁寺的工事还在继续,工匠们冒雨赶工,木槌敲击榫卯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赵涔亦隐在银杏树干后,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高处脚手架上的江怀月。
她披着件蓑衣,正低头跟身边的匠人说着什么,手里比划着木尺,鬓边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
风卷着雨丝吹过,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淋湿的小兽。
赵涔亦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南襄城买的桂花糕——临走时看到街边小贩在卖,想起她中秋时说过喜欢这甜味,便顺手买了些。
此刻糕点被体温烘得软了些,带着点温热的气息。
他正想找个机会递过去,却见那几个督察院的人竟也进了工地,为首的是个三角眼的汉子,径直朝脚手架走去。
赵涔亦的手瞬间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指节泛白。
“哪位是少府监的江录事?”三角眼扬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傲慢。
江怀月从脚手架上下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我是江怀月,不知官爷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平静,手里还攥着那把刻了兔子纹样的木尺。
“督查院有令,核查永宁寺工事账目,你跟我们走一趟。”三角眼说着就要伸手去拉她。
赵涔亦正要上前,却见江怀月侧身避开,将木尺往腰间一别,从怀里掏出账册:“账目都在这里,按例由少府监与监军大人共同核查,官爷要查,我让人去请赵监军过来便是。”
她抬眼时,目光正好扫过银杏树下,与赵涔亦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一瞬,她的眼神便稳了下来,像湖水里投进石子,虽有涟漪,却未惊涛骇浪。
三角眼显然没料到这小吏如此镇定,愣了愣才道:“不必麻烦赵监军,你跟我们回院衙一趟,问完就放你回来。”
“怕是不行。”赵涔亦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缓步走出,银甲上还沾着雨珠,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江录事是工事总负责人,走不开。账目有问题,我这个监军担着,要查,就在这里查。”
三角眼看到他,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强撑着道:“赵监军,这是督察院的公事……”
“公事?”赵涔亦挑眉,指尖敲了敲腰间的令牌。
“陛下刚下密令,永宁寺工事关乎皇陵修缮,任何人不得滋扰。你要查账,先拿出督察院首座的手谕来。”
他这话半真半假,令牌是真的,密令却是临时编的。
但那三角眼显然没见过真正的密令,被他这气势唬住,嗫嚅了半天,也没敢再硬来,只悻悻道:“既然赵监军担保,那我们改日再来。”说罢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银杏叶上,闪着碎金似的光。
江怀月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探究:“你从南襄城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涔亦避开她的目光,将油纸包递给她:“路过买的,尝尝。”
她接过,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打开一看,是熟悉的桂花糕。“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猜的。”他别过脸,耳尖竟有些发烫,“刚督察院的人……你别放在心上,我会处理。”
江怀月咬了口桂花糕,甜香在舌尖散开,她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赵监军,你是不是忘了,我刻兔子灯的时候,就说过箭头能护着人。”
她晃了晃手里的木尺,上面的兔子耳朵尖尖的,“现在,该轮到我自己护着自己了。”
赵涔亦转头看她,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镀了层金。
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想起边关的风沙,想起那些尚未说出口的牵挂。
“怀月,”他喉结滚动,“我可能要去边关一阵子。”
她手里的桂花糕顿了顿,随即抬眼,笑得更清亮了:“那你可得好好守着雁门关,等我把永宁寺修完了,就去找你。”
她踮起脚,将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到时候,我给你刻个带箭头的将军符,比你的令牌还管用。”
桂花的甜混着她指尖的皂角香,漫进鼻腔里。赵涔亦张口咬住,甜意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底。
他知道,前路必定风雨飘摇。
但此刻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父亲说的“值得拥立的君王”,或许不只是指未来的君主。
那些在暗处坚守的人,那些用手艺、用信念、用真心护着这天下的人,本身就带着光。
而他的光,此刻正站在阳光里,笑着对他说“等我去找你”。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他们脚边。
远处的工匠们又开始敲敲打打,木槌撞在木头上的声音,像在为这风雨欲来的日子,敲着最坚定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