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半月后,寺墙砖雕的样式起了争执。
赵将军——赵涔亦的堂兄赵淳一,正按着块刻了半朵莲花的青砖皱眉:“佛前砖雕哪有不用莲花的?江录事这树根盘结的样子,倒像坟头石碑上的东西。”
周漾握着刻刀的手一顿,石屑落在青色官袍前襟。
她指尖抚过砖上缠绕的根须纹路,那是模仿白马寺观音阁地基下自然生长的古榕根系刻的:“将军请看,这树根主脉通佛座,侧根扎入三层夯土——正合永宁寺‘地基稳固,方得安宁’的意头。”
赵淳一瞥向远处正在调试地脉仪的赵涔亦,语气带了几分不耐:“少府监的匠人就是规矩多。当年周尚书修寺时,哪块砖不是按佛经里的样式来?”
“周尚书”三个字像火星落在油上,周漾的指甲深深掐进砖缝。
她记起父亲批注《营造法式》时写的“天工不如人巧,人巧当顺天工”。
声音冷了几分:“莲花象征洁净,树根代表生生不息。永宁寺历经战火,能留存至今靠的不是佛经,是百姓一砖一瓦补起来的根基。”
赵涔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金丝缠着块残砖——正是那块刻着“救赎”二字的旧砖。
他将残砖往新砖旁一放,恰好让半字“救”与树根纹路相接:“堂兄你看,这残砖的断裂处,倒像被树根从底下顶开的。”
赵淳一愣住。
晨光穿过断墙,新旧两块砖的纹路竟隐隐相连,仿佛那“救赎”二字真是从根系里生长出来的。
周漾望着砖上交错的根须,忽然想起听雨亭梁上藏着的《营造法式》残卷,二姐批注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原来建筑和草木一样,得扎进土里,才能立得住。
“就按江录事的样式刻。”赵涔亦突然开口,金丝轻轻敲了敲砖面,“等砖雕完工,我让人在树根尽头刻只衔泥的燕子——周尚书当年最爱画的那种。”
周漾抬眼,正撞见他眼底的光。
那光里有对周家的敬意,有对她手艺的认可,更有不必言说的默契——就像这缠绕的树根,纵然深埋地下,也能彼此感知。
赵淳一悻悻地走了。
周漾拿起刻刀,小拇指微翘着稳住砖身,刀锋在根须末端刻出道细微的分叉。
赵涔亦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分叉恰好指向佛座方向,忽然低声道:“这有封少府监说是你徒弟的小孩托我给你带封信。”
周漾的刻刀顿了顿,石屑纷飞中,砖上的树根仿佛真的活了过来,顺着阳光的方向,往高处生长。
接过赵涔亦递来的信封——徒儿陈浅师父江录事亲启。
信封边角沾着点墨渍,像是被人咬过的痕迹。
拆开一看,里面除了那张画着衔刻刀燕子的图纸,还夹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墨迹浓淡不均,显然是写了又涂、涂了又写:
“师父,《考工记》抄完了!昨日趁杂役叔不注意,我用您的矩尺测了府衙的柱子,发现西厢房的角梁歪了三分——是不是该用您说的‘榫卯加固法’?对了,我把《踏莎行》里‘春光一去如流电’刻在您的工具箱底下了,您说过学会了就带我去看斗拱拼装,可别忘啦!”
周漾指尖抚过那行稚嫩的刻字,忽然想起临走前,陈浅抱着《考工记》在廊下转圈,裤脚沾着的泥点蹭到她的官袍上,还振振有词:“我姐说时光比刻刀快,您要是在工地待太久,我学会的规矩该忘了。”
那时她只敲了敲他的脑袋,没承想这顽劣少年竟真把“时光”二字记在了心上。
她想起少府监的同僚说,这几日陈浅总趁人不注意,偷偷用刻刀在废料上练习榫卯,把父亲留下的工具箱翻得底朝天,还说要“替师父看好家当”。
那工具箱的铜锁被他撬坏了三次,每次都红着脸找工匠师傅修补,嘴里却嘟囔“这锁的机关不如永宁寺的砖缝巧妙”。
“这孩子,”周漾低声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怕是把少府监的木料都刻遍了。”
赵涔亦看着图纸上那只翅膀画得像榫头的燕子,金丝在指尖绕了个圈:“听亲卫说,他前日偷偷爬上太史局的钟楼,说是要亲自验证‘天有时’——结果摔了个屁股墩,还嘴硬说在测楼体倾斜度。”
周漾想象着少年捂着屁股还强装镇定的模样,突然觉得那“春光一去如流电”的提醒,倒比任何督促都管用。
她将字条折好塞进袖中,刀锋在砖上的树根处又加了道细枝,枝头刻出个小小的燕巢:“等这圈砖雕刻完,我就回少府监一趟。”
远处工匠们的号子声混着赵涔亦袖中金丝轻颤的声音,像极了春日里树根在地下伸展的微响——沉默,却充满力量。
周漾望着砖上的燕子与巢穴,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冷冰冰的图纸与规矩,而是像陈浅这样,带着点莽撞、带着点执拗,把“时光”与“约定”都刻进骨子里的热乎气。
三日后的傍晚,周漾踩着暮色回到少府监。
刚推开院门,就见西厢房的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小影子,手里还举着支明灭的烛火。
“谁在那儿?”她故意沉了声。
窗纸“哗啦”被捅破个洞,陈浅的脑袋探出来,脸上还沾着木屑:“师父!您可回来了!”
话音未落,少年已像只受惊的兔子蹿出来,手里攥着块雕了一半的木牌。
“您看我刻的‘安’字,像不像永宁寺砖雕上的?”
周漾接过木牌,指尖抚过那略显笨拙的笔画,竟与她在寺墙上刻的神韵有几分相似。
“西厢房的角梁,你是怎么测出来歪的?”
陈浅立刻拉着她往厢房跑,小刻刀在指间转得飞快:“您看这柱础石,西边比东边低了半分!我按《考工记》里的‘水地以县’法,用绳子吊了铅锤,果然歪了!”他指着墙角新凿的榫卯模型。
“我试着加了暗销,您看这样是不是能把梁架拽正?”
月光透过窗洞落在模型上,那燕尾形的榫头虽粗糙,却精准地卡在凹槽里。
周漾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好手艺从来不是靠天赋,是靠眼里有活、手里有准。
“明日卯时,随我去永宁寺。”
她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副新的刻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但得先把你撬坏的铜锁修好。”
陈浅的眼睛亮得像星子,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片压平的桃花:“我去听雨亭看了,您说的那座亭柱上,有和白马寺一样的燕尾榫!这花是亭边摘的,比您书里夹着的新鲜。”
周漾接过桃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她望着少年被烛火映红的脸,突然明白赵涔亦说的“传承”是什么——不是把往事埋在地下,是让那些被时光打磨过的手艺、被苦难淬炼过的道理,能在鲜活的生命里,重新抽出新枝。
次日清晨,陈浅背着工具箱跟在周漾身后,一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到了永宁寺工地,他盯着高耸的脚手架直咂舌,却在周漾让他递测绳时,立刻收敛了顽性,小拇指学着她的样子微微翘起,稳稳攥住绳头。
赵涔亦站在佛座旁看着,金丝缠着块新砖,上面刻着只衔着桃花的燕子。
晨光里,周漾正教陈浅辨认斗拱的形制,少年时不时抬头提问,她的回答清晰又耐心,像极了当年周尚书在工地上指导工匠的模样。
远处,刻着“安”字的砖雕正被匠人砌上墙,与那缠绕的树根纹相连。
风穿过新架的梁木,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极了时光流淌的声音——不再是“如流电”的催促,而是带着温度的、稳稳向前的脚步。
陈浅在永宁寺的头三日,手脚快得像上了发条。
一会儿蹲在地基旁数夯土层,一会儿又扒着脚手架看工匠拼斗拱,午饭时竟捧着《考工记》蹲在佛座下啃干粮,嘴里还念念有词:“‘轮人为轮,斩三材必以其时’——原来选木料还得看节气,难怪师父总说秋木最坚。”
周漾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脖颈,想起自己初进少府监时,也是这般对着图纸彻夜不眠。
她将赵涔亦送来的解暑药汤递过去,小拇指微翘着避开滚烫的碗沿:“下午教你用‘榫卯加固法’拼梁架,先去把工具箱里的凿子磨利。”
陈浅刚跑开,赵涔亦便走了过来,金丝缠着副新制的规尺:“太史局测了星象,下月有场大雨,得赶在雨前把殿顶的望板铺好。”
他低头看着周漾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刻刀磨出的痕迹,“陈浅方才问我,为何佛座下的锡箔层要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埋——这孩子倒比同龄人机灵。”
周漾想起昨夜陈浅偷偷摸进地宫,对着满墙图纸临摹到深夜,烛油滴在衣袖上都没察觉。
“他祖父与我父亲共事过,骨子里带着对营造的痴气。”
她望着少年正蹲在木料堆前,用粉笔在木头上画榫头,“就像这寺里的树根,看着杂乱,实则每一分力气都用在扎根上。”
雨来的比预期早了五日。
狂风卷着雨丝抽打在新砌的墙面上,工匠们忙着遮盖图纸,陈浅却举着块被雨水浸湿的砖跑过来:“师父!您看这‘安’字被雨一泡,颜色倒深了——是不是像您说的‘根基经水浸才更牢’?”
周漾拽着他躲进临时搭的棚子,却见赵涔亦正指挥人加固脚手架,金丝在雨幕中织成道防护网,挡住被风吹落的瓦片。
“当年周伯父修寺时,特意在飞檐下留了导水槽,”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周漾扬了扬下巴。
“陈浅不是想学实战?让他去看看那水槽的坡度怎么算。”
陈浅立刻揣上矩尺冲进雨里,很快便举着湿透的字条回来,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个三角形:“师父!水槽斜度是七分,正好符合《考工记》里‘轮人望其辐,欲其掣尔而纤也’!”
雨停时,夕阳透过云层照在工地,新铺的望板上水汽蒸腾。
周漾看着陈浅蹲在佛座旁,用刻刀在废木上仿刻树根纹,忽然觉得这少年就像株迎着风雨长起来的树苗,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赵涔亦递来块烤热的干粮,金丝缠着半片桃花——是陈浅今早从听雨亭摘来,特意让他转交的。
“督查院那边来了消息,周家旧案的卷宗已移交刑部,不日便可重审。”
他望着远处正在给砖雕描金的匠人,声音轻得像雨落,“等永宁寺完工,你想以什么身份,去看那场昭雪?”
周漾低头,看见自己映在湿地上的影子,青色官袍的边角沾着泥,却挺得笔直。
她想起陈浅总喊她“江师父”时眼里的敬重,想起父亲说的“广厦千万间,住的是百姓,不是虚名”,忽然笑了:“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寺里的一砖一瓦,都刻着该刻的字;这世间的一理一事,都走着该走的路。”
远处,陈浅正举着刻刀朝她挥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她的影子在湿地上交叠,像极了寺墙上那缠绕共生的树根纹。
风掠过新架的梁木,发出沉稳的声响,仿佛在说:时光或许如流电,但那些扎进土里的根、刻进骨里的道,终将在岁月里,长成参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