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水牢中最后一盏油灯燃尽,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周婉儿紧紧包裹。
她照例捅开软镣,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冰冷的黑水之中。
因白天已摸清路径,虽在昏暗的水下,她依然轻车熟路,摸到东壁洞口的位置。
先探出黑水,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向下潜入一丈深,径直来到洞口。
双手摸索着洞壁,周婉儿成功进入暗渠。
暗渠狭窄,仅容肩膀通过,青苔滑腻,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以簪尖探路,一寸寸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在与黑暗和死亡抗争。
肺叶仿佛被火烙,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燃烧。
终于,借着月光,她看到了粗铁栅栏。
栏下骸骨横陈,在微弱的月光下依然惨白瘆人,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拉扯着她的脚踝,让她不寒而栗。
显然,这些人骨都是前人留下的,仿佛在对她说:“这次就看你的了。”
周婉儿深感奇怪,白天潜入时也并未见到这些骨骸,她想它们或许是被她从泥里搅动起来的吧。
栏外湍急的河水几欲要将她从暗渠里拽出。
铁栅锈迹斑斑,虽然前人已将三根栅柱弄断,但仅剩的那半截栅柱却异常坚固。
她连踹三脚,栅柱纹丝不动,反而震得她小腿发麻。
这时她才明白那些人骨是怎么回事了,心中不禁一阵惊慌。
此时,氧气耗尽,无奈她只得折返。
从暗渠原路返回,头刚探出水面,便见上方数支火把齐刷刷照来,火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心中暗叫一声“完了”。
狱卒们哄笑起来:“哈哈哈,小娘子,水牢好耍么?”
随即一柄铁耙伸入水中,耙尖无情刺入躯体。
“啊!”周婉儿痛喊一声,她便被硬生生抓取上岸,
铁链重新上身,似乎比前次更加硬冷。
冰冷的铁链勒紧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
同夜,听府,听雨轩。
听风吟披着一袭玄衣,负手踱步,明灭不定的灯光让他紧皱的眉头略显诡异。
暗线早已将沈如晦提走周婉儿之事报来,令他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再不告诉皇上,婉儿恐有不测!”
只因他十分了解水牢的恐怖。
活人在污水中泡上十日,皮肉酥软,稍触即溃,进而浑身溃烂而亡。
他已顾不得僭越陈规,更顾不得皇上是否准他救婉儿。
稍事思虑,挥笔在纸上笔走龙蛇,立成一道密折:
刑部主事沈如晦枉费陛下恩遇,残酷无度,枉法裁决,铸成冤案,分明置吾皇爱民之心和朝廷法度于无物,此酷吏不杀不足以服天下万民。
末行浓墨:“女囚周婉儿,冤沉水牢,伏乞陛下恩准微臣速救。”
折封火漆,钤以大理寺司直私印。
他唤来亲随:“三更鼓后,走西华门,直呈御前,不得有误。”
亲随领命而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听风吟来到轩外,抬头仰望夜空,发现乌云遮蔽了明月。
他不禁发出一声感叹:“这人世间的乌云何时能够散去啊?”
……
离恨宫,大庆殿。
御书房灯火彻夜,年轻的皇帝正阅览奏折,眉头渐显凝重之色。
突然,他猛地将手中的紫毫御笔摔在地上,“啪”一声,紫毫立时断为两截。
“看来不杀掉几个,尔等以为朕可欺也!”
“这个叫周婉儿的女囚?”年轻皇帝审视着周婉儿的名字,轻抚下颌,“却是个奇女子,且是名门之后,将来或可为我所用。”
“传我的口谕,着御史刘知几连夜提审沈如晦,着大理寺司直听风吟,今晚亲到水牢放出周婉儿,朕赦她无罪,赐她御前伴读,陪永泰公主读书,此事若有半点闪失,听风吟提头来见朕!”
内侍领旨疾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
慈宁宫,铜炉香冷。
太后手捻串珠,静听暗卫汇报皇帝的谕旨。
暗卫话未说完,她指间的一串佛珠“喀”地断开,珠子散落一地。
太后不禁皱眉:“速请烟波王爷。”
侍卫得令,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匆去请。
太后表情呆滞的看着宫女在捡拾佛珠,只默不作声,似有愁肠满腹。
不一时,进来一男子,此人蟒袍玉带,眸色深沉。
内侍和宫女见了他,纷纷跪倒请安:“奴婢见过烟波王爷。”
原来此人正是皇帝的兄弟、烟波二王爷。
她进宫后,一见到太后便下跪请安:“太后深夜召唤,恕儿子来迟。”
太后也不多语,只挥挥手,示意他落座。
“听说皇帝明日要抓沈如晦,似乎想给那丫头平反,你怎么看?”
烟波王爷稍愣了愣,遂回道:“那儿臣就让他的想法落空。”
“务要做的干净。”太后抬眼,寒光一闪。”
烟波低笑:“必不留痕。”
……
丑末,水牢铁栅轻响。
一名狱卒提灯而入,帽檐低压,右手隐在袖里。
周婉儿抬眸,发觉此人多有诡异,不像寻常进来的那个狱卒。
想起在牢城营时的经历,她不禁多了个心眼。
随即指尖微动,银簪滑入掌心。
那狱卒俯身开锁时,突然袖中寒光一闪,随即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直飞周婉儿。
周婉儿并非练家子,她看不出此中凶险,仍目不转睛的看着狱卒。
千钧一发之际,突听“叮”一声响过,一枚银针被一柄飞镖打落在地。
狱卒不禁大吃一惊,索性也不装了,抽出腰刀来直向周婉儿颈部砍去,这显然是要取她性命。
“呀!”周婉儿以为自己真的要玩完了,不自觉的喊出了声。
不料从铁栅外忽传高喝:“看箭!”
听到喊声,狱卒稍楞了一下,一支弩箭已将他透肩而过,血溅三尺,腰刀落地。
听风吟将弩箭交还给一名甲士,掀袍跨进牢狱,身后是一队禁军。
他先将锁着周婉儿的铁链打开,关切的问她:“你还好吧?伤着没有?”
“我还好。”周婉儿也情不自禁的关心起他来:“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主要怕你有事。”
说着,他将一个披风披在她身上,她顿觉一股暖意,不禁对他投以赞许的眼神。
“嘿嘿,你如何知道我要遭不测?”
他挠了一下脑袋:“嗯……这或许便是心有灵犀吧!”
周婉儿知他在开玩笑,便也开玩笑道:“你的面子好大哦!连皇帝的禁军都能带来。”
听风吟笑而不答,只以藐视的眼神看了看那假狱卒,吩咐左右道:“绑起来,连夜送大理寺。”
甲士们正要将假狱卒五花大绑之时,却见一股黑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原来是刺客咬碎口中毒囊自尽了。
听风吟只略看了他一眼,便又喝问道:“水牢管事何在?”
一个干巴老头出来,满面桀骜不驯的表情。
“卑职便是水牢管事,司直大人深夜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一个甲士站出来怒道:“大胆狗奴才,见了司直大人为何不下跪?”
那老头不屑的朝甲士瞪了一眼:“卑职只向沈如晦沈大人下跪。”
甲士正要再次斥责他,突听到一声“圣旨到”,接着便看到皇宫内侍捧着黄绢卷轴到来,然后站在高处,展开了黄绢。
“圣上有旨,众臣民跪听。”
听风吟及禁军甲士、水牢管事等全都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如晦枉法独断,革职锁拿,由大理寺司直听风吟主审;周氏婉儿蒙冤,证据确凿,即刻移出刑部水牢,赐御前伴读,协理听风吟审理沈如晦案。钦此。”
圣旨未宣读完,水牢管事的脸先变绿了,脑门上渗出了冷汗。
这圣旨显然是下给周婉儿和听风吟的,听风吟忙上前来接过圣旨,高声道:“吾皇圣明。”
听到自己被皇帝宣布无罪,甚至还成了什么御前伴读,周婉儿心中不禁感到五味杂陈,替自己,也替原主。
旭日破云,水牢铁栅开启。
周婉儿踏出水牢的那一刻,发现已经下了近半月的雨也停了。
她抬眸,朝霞映在瞳仁,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