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十三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也格外地冷。
细密的雪籽被朔风卷着，狠狠砸在镇北侯府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府内，往日的煊赫与热闹被一种死寂的恐慌取代，连廊下的灯笼都透着一股惨淡的光。
年仅十五的赵清妍穿着一身素锦袄裙，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尚未完全凋零的红梅。她生得极美，不是那种娇柔的美，而是眉眼疏朗、自带一股英气的明媚，像冬日里最耀眼的那抹阳光。可此刻，这阳光被浓重的阴霾笼罩了。
她的指尖冰凉，紧紧攥着一个月前及笄礼上，太子李问心偷偷塞给她的羊脂玉佩。玉佩温润，却暖不透她心底不断扩大的寒意。
“妍儿。”一声疲惫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赵清妍猛地回头，看见父亲镇北侯赵远站在门口。不过几日，父亲仿佛老了十岁，鬓边竟已霜白染透，那双曾在沙场上令突厥闻风丧胆的锐利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爹……”赵清妍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宫里……还是没有消息吗？”
三天前，父亲麾下副将林卫奉命押送一批军械，途中竟遭劫掠，军械不翼而飞。紧接着，一道骇人听闻的奏折直达天听，指控镇北侯赵远与林卫勾结突厥，意图拥兵谋反！证据，便是那批“恰好”丢失、又“恰好”出现在突厥部落附近的军械。
荒唐！可笑！
谁不知道她父亲镇北侯一生忠勇，镇守大离北境十余年，身上伤痕累累，皆是为大离王朝所留！谁不知道林卫叔叔是父亲过命的兄弟，赤胆忠心？
可陛下竟信了。一纸诏书，镇北侯府与林府被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美其名曰“暂禁候审”，实则与囚禁无异。
赵远看着女儿惊惶却强作镇定的脸，心中绞痛，却只能努力宽慰：“放心，陛下圣明，定会查明真相，还我赵、林两家清白。殿下……也在宫中尽力周旋。”
提到李问心，赵清妍心中稍安。那个温润如玉却立场坚定的太子，曾握着她的手说：“清妍，信我，我必护你周全。”
还有林君莫……那个总是笑得爽朗，武艺超群，说要一辈子守护侯府、守护她的少年侍卫统领，此刻想必也和他父亲一起，被困在林君莫府，心急如焚吧？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甲胄摩擦之声刺耳至极，瞬间打破了侯府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圣旨到——！”
一个尖利阴冷的嗓音划破风雪，穿透门板，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侯府正厅，所有仆役主子皆被驱赶至此。宣旨的太监面白无须，眼神倨傲冰冷，缓缓展开明黄的绢帛。
“……镇北侯赵远，世受皇恩，不思报效，反生异心，勾结逆贼林卫，私通突厥，证据确凿……其罪当诛，不容姑息！着，满门抄斩，即刻执行！钦此——！”
“不——！”赵夫人惨叫一声，晕厥过去。
赵远身躯剧震，猛地抬头，虎目圆睁：“阉贼！你敢假传圣旨？！我要见陛下！我赵远对天发誓，绝无叛逆之心！此乃构陷！是天大的构陷！”
那太监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里满是讥讽：“侯爷，这些话，留着到阎王爷那儿说吧。杀！”
最后一个“杀”字，如同丧钟敲响。
早已等候在外的禁军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冰冷的刀锋瞬间出鞘，映着惨淡的雪光，带着死亡的气息。
“保护侯爷和小姐！”忠心的老管家嘶吼着扑上去，瞬间被一刀洞穿胸膛。热血喷溅在赵清妍苍白冰冷的脸上，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看着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一起长大的玩伴、伺候她起居的侍女……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惨叫声、哭嚎声、刀锋砍入骨骼的闷响……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哀歌。
温暖繁华的家，顷刻间变成了屠宰场。
“妍儿！走！”赵远目眦欲裂，一把夺过一名禁军的刀，如同陷入绝境的猛虎，奋力劈杀，想要为女儿挣出一条生路。他武功极高，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
“爹！”赵清妍被父亲的吼声惊醒，求生本能让她踉跄着向后院退去。眼泪模糊了视线，恐惧攥紧了心脏。
混乱中，她看到母亲被一名禁军粗暴地拖起，雪亮的刀锋高高举起——
“娘——！”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精准地没入那禁军的咽喉。
赵清妍愕然抬头，只见侧面的高墙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林君莫！他竟冒着天大的风险从林府潜了出来！
“清妍！快走！西北角狗洞！”林君莫殊的声音被风声和厮杀声割得破碎，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张弓搭箭，不断狙杀着逼近赵清妍的禁军，为她争取着渺茫的生机。
赵清妍心如刀绞，她知道林君莫此举无疑是将自己彻底暴露。
“一个不留！放箭！”那太监尖声下令。
箭矢如雨般落下。
“妍儿！”赵远用宽阔的后背为女儿挡开箭矢，猛地将她推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自己却身中数箭，血染战袍，“活下去……为我赵家……报仇！”
最后两个字，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带着无尽的冤屈与恨意，然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血色的雪沫。
“爹——！”赵清妍肝胆俱裂，几乎要晕过去。
但她不能。父亲最后的眼神，母亲的惨状，全府上下淋漓的鲜血，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
报仇！
这两个念头支撑着她，她转身，拼尽全身力气向后院跑去。雪地湿滑，她摔倒了又爬起，华美的裙裾被污血和泥泞染得看不出原色。
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听到林君莫发出一声闷哼，似乎也中了箭。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被枯草半掩的狗洞，那是儿时和林君莫、李问心偷偷溜出去玩的秘密通道。
她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冰冷的洞壁刮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她半个身子即将钻出侯府高墙的瞬间——
“噗！”
一支力道极强的弩箭，精准地从后方射来，狠狠钉入了她的后心！
剧痛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箭镞撕裂皮肉、触碰骨头的恐怖触感。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高墙外狭窄的巷道，灰暗的天空，冰冷的雪花……还有墙内，那冲天的火光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她仿佛听到那太监阴冷的嗤笑，听到追兵逼近的脚步声。
要死了吗？
不甘心……好不甘心……
爹，娘，林卫叔叔……还有林君莫……李问心……
为什么……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意识。她纤细的身影无力地软到在墙根肮脏的雪泥里，鲜血自背后汩汩涌出，温热了身下冰冷的积雪，像一朵骤然绽放又急速枯萎的红梅。
风雪依旧，无情地覆盖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的豪华府邸，试图掩去所有罪恶的痕迹。
却不知，有一缕冤魂，在地狱的边缘徘徊，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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