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设在一楼餐厅。
长条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指尖碰上去是细滑的棉感,却凉得像没晒过太阳。
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来,光落在银质刀叉上,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精致的冷,像精心摆好的瓷娃娃,好看,却没有半分烟火气。
周绾换了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料子软乎乎的,及膝的长度衬得她身形轻,却没掩住心里的慌。布料贴在胳膊上,像层薄纱,反而让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清晰了——探究的、冷的、带着掂量的,扎得她后背发紧。
她跟在霍知行身后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几乎要融进地板的纹路里。
主位还空着,霍知行自然地走过去坐下,指了指他右手边第二个位置。那空位隔着他一个座,周绾刚坐下,对面就射来两道硬邦邦的目光。
是霍启明。
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瞧着壮实,西装穿在身上像被绷紧的鼓面。左脸到脖颈爬着道疤痕,颜色比皮肤深些,像块没揉开的墨,把原本还算周正的相貌搅得有些沉。他的眼睛浑浊,却亮得锐利,扫过周绾时像在看件摆错地方的东西,末了还低低哼了声,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桌上每个人都听见。
霍知行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把餐巾展开,折了道浅痕搭在膝上。
霍启明下首坐着位穿绛紫色旗袍的妇人,该是他的妻子。旗袍的料子亮闪闪的,衬得她气质雍容,却只淡淡扫了周绾一眼,就拿起汤匙喝汤,动作轻得很,仿佛周绾只是窗外飘过的一缕风。
倒是斜对面,隔着霍知行空着的那个座位旁,坐着个人让周绾心口一跳——霍婉贞。
她看着四十出头的样子,保养得好,穿件深褐色的香云纱衬衫,料子垂顺,贴在身上显不出褶皱。头发挽得整齐,用支素银的簪子固定着,连鬓边的碎发都抿得服帖。她的目光落在周绾身上时,不像别人那样直,倒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的,却藏着不少东西——有担心,有打量,还有点说不清的歉疚。见周绾看过来,她极轻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随即就垂了眼,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没再说话。
周绾的手攥了攥裙摆。
霍婉贞也来了……她在这个家里,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晚餐就在这样的静里开始了。
只有刀叉碰着盘子的轻响,偶尔混着汤匙舀汤的声音,连呼吸都像被放轻了。那股压人的沉,比周绾想的还要重,压得她胸口发闷。
终于还是霍启明先忍不住。
他放下汤匙,瓷勺碰着碗沿响了声,粗嘎的声音打破了静:“知行,招标案的事你既然要亲自管,就得保证不出错。这可是块硬骨头,多少人盯着呢——尤其是那个刚冒出来的‘科信实业’,听说背景不简单,手段野得很。”
招标案,这三个字像颗小石子,落在周绾心里,她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却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盯着盘子里的鱼块,指尖捏着叉子,指节都泛了白。
霍知行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慢,语气也淡:“二叔是觉得我能力不够,还是信不过我的判断?”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启明的声音高了点,脸上的疤痕都透着点红,“我是提醒你!别因为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分了心,到时候阴沟里翻船,损失的可是整个霍氏!”他说这话时,目光又扫过周绾,像带了刺。
“不劳二叔费心。”霍知行的声音冷了些,“我既然接了,自然会处理干净。至于科信实业,”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了下,淡得像错觉,“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哼,但愿如此。”霍启明悻悻地哼了声,显然不服气,却没敢再多说,拿起酒杯仰头灌了口红酒,喉结动了动。
就在这时,佣人端着份文件走过来,脚步轻,声音也低:“先生,刚送来的招标案补充技术参数传真,对方催得急。”
霍知行接过文件,随手放在了他和周绾之间的空位上。纸页轻轻碰了下桌布,发出点细响。他没看,继续拿起筷子夹了口菜,仿佛那只是张无关紧要的纸。
那份文件离周绾的手肘,不过十几公分远。
白色的封面上,黑字印得清楚:“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进口精密医疗器械采购项目(招标编号:GZMM-1992-088)”。连“科信实业有限公司”的名字,都明明白白印在参与厂商的列表里。
周绾的呼吸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下。她飞快地瞥了眼霍知行,他正听着霍启明絮叨集团的琐事,神色没什么变化,仿佛完全没在意这份近在眼前的“机密”。
是试探吗?
还是他真的忘了?
心里像有个声音在响,又像魔鬼的低语,风险裹着诱惑,缠得她心口发紧。她知道霍启明原本管着这个项目,看得比什么都重,说不定还牵扯着他的好处。现在霍知行硬接过来,两人之间早有了裂痕。
如果……如果这个项目出了岔子,如果霍启明因为这个栽了跟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似的,顺着心口往上爬,再也压不住。
霍启明下午说的“祸害”“探子”还在耳边响,他那带着轻蔑的目光仿佛还粘在自己身上。
一股憋了许久的气,混着破釜沉舟的冲动,攥紧了她的心脏。
正好佣人过来撤主菜的盘子,瓷盘碰着桌子响了声。
霍启明转过身去拿红酒瓶,瓶身的玻璃反射着光。
霍知行也垂了眼,似乎在看桌布上的纹路。
就是这时。
周绾的手臂像无意识似的动了下,手肘“不小心”碰掉了腿上的餐巾。
“哎呀。”她低低叫了声,连忙弯腰去捡。
桌布垂下来,遮出片浅影。
她的手指快得像风,轻轻拂过文件的纸页,指尖能触到纸的薄韧。
趁着这一瞬,她极轻地把最上面几页记着关键参数和厂商信息的纸,往自己这边拽了点。就一点点,刚好让纸边卷起来,卡在桌沿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然后她迅速捡起餐巾,拍了拍上面的灰,坐直了身体。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自然得像真的只是手滑。
没人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霍启明还在倒红酒,酒液溅在杯沿上一点。霍婉贞慢慢吃着菜,没抬头。
霍知行……周绾不敢看他的脸,只觉得耳朵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点颤。
她成功了?
真的拿到了那些信息?
后半段晚餐,周绾尝不出任何味道。嘴里像含着片干树叶,没滋没味。那份被做了记号的文件,像块烧红的炭,放在她旁边,灼烧着她的神经——既盼着它快点被拿走,又怕它被拿走时露了破绽。
终于等到晚餐结束。
霍知行先站起身,拿起那份文件,看都没看,递给旁边的陈助理,低声吩咐了两句。周绾低着头,手指抠着裙摆,连眼皮都不敢抬,生怕看见文件被拿起时,那卷起来的纸边露出来。
霍启明哼了声,甩了甩袖子走了。
霍婉贞经过周绾身边时,脚步顿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落在周绾耳边,软乎乎的,却带着点沉。
餐厅很快就剩了周绾一个人。
水晶灯的光还亮着,落在空桌子上,更显冷清。
她站在原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得发黏。手指在裙摆旁悄悄蜷起来,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页的触感,薄的,有点糙。
招标案……科信实业……霍启明……
一个念头在心里慢慢清晰起来,像藤蔓缠着树干,一圈圈绕得紧。
危险,却又带着点让人忍不住靠近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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