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照片带来的震憾,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压在楚念乔心里,好几天都散不去。
她总盯着娘揉面时松弛的眼角,想找出照片里那点亮闪闪的笑意,可只看见皱纹里嵌的面粉,像没扫干净的霜;又瞅着娘叠衣服时微驼的背,琢磨着当年穿旗袍的女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被风霜榨干的模样。
更让她猜不透的是周暮生——那天他慌得像丢了魂,之后却总绕着她走,迎面遇上了也只低着眼,像不认识似的,可那道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又总让她觉得,自己没逃出他的视线。
可农场的日子不等人。
春播刚忙完,革委会主任马金花的脸就一天比一天难看——天旱得邪乎,地里的麦苗刚冒头就蔫了,叶子卷得像晒干的虾皮,上头派的生产指标却像根鞭子,天天抽着她。
这天傍晚,收工的哨子刚落,马金花就叉着腰站在场部门口的土高台上,手里举着个铁皮喇叭。那喇叭是用罐头盒改的,漆掉得差不多了,她一开口,声音透过铁皮传出来,刮得人耳朵疼,像钝刀子割肉:“有些同志!别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就忘了自己的成分!成分不好,就该埋头干活,好好改造!不是整天想着出风头,搞特殊化!”
她的左脸有道烫伤疤,在夕阳里泛着酱色,像块没洗干净的酱菜,说话时疤跟着嘴角动,更显凶相。那道目光扫过来时,像淬了毒的针,绕着人群转了两圈,最后牢牢钉在楚念乔身上——谁都知道,她在说谁。前几天下雨时楚念乔心算玉米重量的事,早被人添油加醋传到了马金花耳朵里,成了“不安分”“想搞特殊”的罪证。
楚念乔垂着眼,指甲掐进了锄头把的木纹里,木刺扎得指尖疼,她却没知觉。
她知道,马金花这是故意找茬,想拿她立威。
“为了完成革命任务,也为了督促后进!”马金花突然拔高了声音,喇叭“滋啦”响了一下,“场部决定,成立特别突击队,负责夜班浇水!名单我定好了!”
她念名字时,声音一顿一顿的,念到的不是腿脚不便的老人,就是像楚念乔这样“成分有问题”的。最后,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像扔石头似的砸下来:“楚念乔!你年轻,脑子活,这个突击队长,你来当!完不成任务,唯你是问!”
人群里起了阵小声的骚动,有人偷偷瞥楚念乔,眼里带着点同情——谁都明白,这哪是当队长,是把最苦的差事、最容易出错的烂摊子,全往她身上推。夜班浇水,黑灯瞎火的,田埂又滑,沟渠早被冻裂了好几处,要把每块地都浇透,简直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楚念乔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想说“我干不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反驳没用,马金花要的就是她服软,哪怕她硬气一句,明天指不定还有更糟的差事等着她。
她只能攥紧锄头,把话憋回肚子里,化成无声的叹息。
夜里的风比白天冷得多,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突击队的人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埂上走,水管子沉得像灌了铅,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响。楚念乔作为“队长”,要来回跑着协调水源,还要检查哪块地没浇透,哪段渠漏水,工作量比别人多了一倍还不止。
她咬着牙扛着,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棉背心贴在身上,风一吹像贴了块冰,冻得她牙床都打颤。
脚上的胶鞋早破了个洞,泥水泡进去,走一步“咯吱咯吱”响,像老耗子啃木头。
就在她往最偏远的老渠走时,脚下突然一滑——渠边的土被水泡软了,她整个人往前栽,眼看就要掉进灌满水的垄沟里。
冷不丁从暗处伸过来一只手,牢牢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掐得她生疼。
楚念乔惊魂未定地站稳,举着马灯一看,心猛地一跳——是周暮生!
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发蓝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的钢笔还别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沾着机油的味儿,说话时眼都没看她,只朝着旁边的田埂指了指:“这段渠基塌了半边,白天报上去了,没人来修。走那边,土实。”
楚念乔的心跳得“咚咚”响——她刚才来的时候,压根没看见什么报修的标记,周暮生也不是会半夜来田里闲逛的人。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周暮生就松了手,转身就没入黑影里,像块融在夜色里的石头,没声没息的,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机油味。
接下来的几天,这样的“巧合”一次接一次。
马金花见楚念乔没出错,又生了个主意,让她去清理机修队的废旧零件库,还放话说要“变废为宝”——那堆零件堆了好几年,全是锈疙瘩,谁都知道这是故意刁难。
楚念乔蹲在地上,对着一堆废铁一筹莫展时,周暮生“恰好”被派来领工具。
他蹲下来扒拉废铁时,指尖在几个轴承上顿了顿:“这个型号的内圈没变形,用柴油洗干净能凑合用。”又从一堆锈疙瘩里拎出个油阀,“这个能配东头那台老拖拉机,上次我修的时候还缺一个。”楚念乔照着他说的挑,总算勉强交了差。
没过几天,马金花又拿着工具领用记录来找茬,拍着桌子说账对不上,话里话外暗示楚念乔偷藏零件。楚念乔急得脸都白了,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周暮生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个磨得发亮的本子,封皮边角卷着,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还带着机油的印子:“马主任,机修队上月报废工具的清单底稿在这,和楚念乔同志的交还记录能对上,是之前交接时漏了。”
他声音不高,却像颗钉子,把马金花的话钉在了半空。
马金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找不出理由。周暮生又扶了扶眼镜,补了句:“东三号仓去年的损耗率是百分之五,账面和实际差了点,现在这时候,账目还是清楚点好,免得一阵风过来,谁都兜不住。”
这话像根刺,扎得马金花脸瞬间白了,嘴里嘟囔了两句,再也不提查账的事。
每次周暮生都来得恰到好处,解完围就走,从不和楚念乔多说一句话,也不留下任何让人说闲话的把柄,仿佛这些真的只是巧合。
楚念乔不傻,她能感觉到,周暮生在暗处盯着她,像棵站在路边的树,不说话,却在她需要时,悄悄递过一片荫凉。
更让她奇怪的是马金花对周暮生的态度。
马金花平时提起周暮生,总一口一个“右派分子”,满脸鄙夷,可每次周暮生站在她面前,她那股子嚣张劲儿就像被扎破的气球,瘪下去半截,眼底还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慌——像偷东西被抓了现行似的。
有一次,周暮生无意间瞥了眼马金花手腕上的旧表,马金花的脸瞬间白了,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赶紧把手往袖子里藏,指尖都在抖,好半天没敢抬起来。
这诡异的模样,让楚念乔心里的疑团更重了。
周暮生到底是谁?
一个落魄的右派工程师,怎么能让马金花这么忌惮?
他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帮自己这个“特务后代”?
夜里,楚念乔躺在阁楼上,摸出那枚半颗的弹头——金属壳子被体温焐得温温的,却还是带着点凉。
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破窗户上,呜呜响,像有人在哭。
周暮生的影子、娘照片里的笑容、马金花躲闪的眼神,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缠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她隐隐觉得,自己像踩进了一片没底的沼泽,越往前走,陷得越深。
而周暮生,这个沉默的工程师,就像沼泽里唯一一点看不清楚,却实实在在暖着人的光——她不知道这光从哪来,却忍不住想朝着光的方向,多走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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