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二章 荒原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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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春。

北大荒的春从不是软乎乎来的。

江南该是雨丝沾衣的时候,这儿的野风还裹着去年的雪渣子,混着黑土的腥气,抽在脸上像细针扎,疼得人直抽气。

冻土刚松了冻,黑黢黢的泥块里还嵌着冰碴,脚踩下去“咕叽”一声,凉泥能顺着棉鞋缝渗进袜底,裹着脚踝发僵。

楚念乔攥着把铁镐,镐把磨得发亮,几乎齐她肩膀高。她得把腰弯些,才能让镐尖准准砸进冻土缝里——“咔”一声,冻土裂道纹,再用镐头把碎块敲得更细,动作快得没停过。身上那件蓝布棉袄早洗得发灰,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短了一大截,露出的手腕冻得红通通的,像浸了血的萝卜。可她像没知觉似的,嘴唇抿成条白缝,眼里只盯着脚下那片没刨完的地。

旁边劳作的人偶尔会瞥她,眼神绕着她转,像苍蝇绕着屎壳郎。

有人用袖子挡着嘴,声音飘过来:

“瞅,‘小特务’今儿又没戴那红玩意儿……”

“别嚷嚷!她娘才邪性,整天闷在那破屋里,跟见不得光似的……”

“听说她爹是国民党大官?早被毙了吧?”

“谁知道呢,离远点,沾着就晦气!”

这些话像风里的沙,刮过就散,楚念乔却攥镐的手更紧了,指节捏得发白,镐把上的汗渍印子都深了些。

太阳晃在她后颈,那颗小红痣露在衣领外,像点了滴血,风一吹,衣领动,痣就忽明忽暗。

收工的哨子“嘀——”地划破风,像道赦令。

人们扛着锄头铁镐,脚底板拖着泥,往宿舍区挪,没人回头看她。

楚念乔落在最后,没急着走。

她瞅了瞅田边堆着的春麦种,又扫了眼记分员老王手里的账本——那本子纸页卷了边,上面的字歪歪扭扭。

她眉头轻轻蹙了下,像被草叶扫过。

“王会计,”她开口,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第三堆麦种少记了七斤半。按亩产折算,李婶他们那块地,最后得少分二十三斤粮。”

老王手指头在算盘上顿了顿,眼镜滑到鼻尖,他凑上去眯着眼又拨了一遍,算珠“噼里啪啦”响得慌。周围没走远的几个人也停了脚,抻着脖子看。片刻后,老王猛地抬头,嘴张得能塞进个窝窝头:“哎哟!还真差了七斤半!楚念乔,你这脑子是装了算盘珠子咋地?比我这铁家伙还准!”

楚念乔没接话,只淡淡道:“账对了就行。”她把铁镐竖起来,在石头上磕了磕——泥块“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砸出小坑。等镐头干净了,才归置到工具架最里头,那是她每次都放的地方,不差分毫。

转身时,她瞥见那些人盯着她的眼神:有惊,有怕,还有些说不清的冷,像冬天的井水,浸得人骨头凉。

她的家不在整齐的职工宿舍区,在农场最边上,老农机站的破仓库角落里。那年革委会主任马金花叉着腰说:“你们娘俩成分不好,能有个遮风的地儿就不错了!记着改造!改造!”

推开那扇破木门时,“吱呀”声能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门轴早锈了,她每次都得用手往上提些,才免得卡着泥。

一进门,苦艾和陈腐木头的味道先裹住人——草药在煤球炉子上“咕嘟”着,白气从药罐嘴儿里钻出来,飘到窗棂上,凝了层薄霜。

屋里暗,只有小窗透进点微光,沈木棉裹着件厚棉袄,佝偻着腰坐在炉子边,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沈木棉的脸是蜡黄的,眼角的纹深得能夹住草屑,才四十出头,背却驼得像棵被雪压弯的柳,浑身的力气像被北风抽干了似的。听见门响,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了点,像灯芯添了点油。

“回来了?”她声音沙哑,像砂纸磨木头,“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楚念乔没说话,走到水缸边。

缸里的水还飘着点冰碴,她舀起一瓢,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

凉水滑过喉咙,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却压下去些——像火上浇了瓢雪。

沈木棉看着她,眼底掠过丝疼,快得像流星。

她放下蒲扇,慢慢挪过来,从炉子边的铁盘里拿起个窝窝头——掺了麸子的,烤得焦黄,还冒着热气——塞进女儿手里:“趁热吃,我刚烤的。”

楚念乔接过,指尖碰着窝窝头的温度,却没立刻咬。她的目光落在母亲床头那个旧木箱上——箱子锁着,上面放着个巴掌大的铁盒,锈得斑斑点点,却总被擦得亮,连缝隙里的泥都没有。她从没见母亲打开过那盒子,可每次母亲看它的眼神,都像在看件稀世的宝贝。

“下午……场部要开会,”沈木棉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碰碎了什么,“念乔,要不……你把那红袖章……戴上?就戴一会儿,开完会就摘……”

“红袖章”三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楚念乔耳朵尖发麻。

手里的窝窝头突然沉得攥不住,“哐当”砸在泥地上,黄渣渣溅了一地。她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白得像纸,胃里像有只手在拧,酸水往上涌。她死死捂住嘴,指节掐进腮帮子,眼前一阵红一阵黑——是祖宅梁上烧塌的红漆?是娘生她时染红的土布?还是那年巷口墙上喷的红标语?

她记不清了,只知道那颜色让她窒息,让她想尖叫,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了。

“不戴!”她的声音尖得变了调,像破了的哨子,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狠劲,“死也不戴!”

沈木棉被她这反应惊得后退半步,脚后跟磕在炉子上,“当”的一声。

她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只剩下无尽的哀凉,像深秋的草。

她张了张嘴,那句“要合群”“要忍耐”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好……不戴……不戴就不戴吧……”

她转过身,重新佝偻着腰去看那罐草药。

蒲扇扇着风,火苗“忽闪”,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像株快蔫的草。

过了会儿,她才又开口,声音轻得像要散在药味里:“记着……咱不恨……恨是块石头,压得人走不动……但咱得活……干干净净地活,像咱地里的黑土,不掺脏东西……”

楚念乔没应声,只盯着地上那滚脏的窝窝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却能让她清醒些。

傍晚时,农场礼堂那边传来喧闹的口号声,“打倒”“批判”的字眼顺着风飘过来,像一群吵人的苍蝇。

又一场批斗会开始了。

楚念乔没去。

她爬到阁楼——那是用木板搭的,铺着层旧棉絮,是她的床。

她手指抠开木板缝里的棉絮,摸出那枚半颗的弹头——金属壳子被她揣了快两年,边缘磨得光滑,还带着她的体温,贴在掌心凉丝丝的,却奇异地能压下心里的慌。

窗外,红色的旗帜在风里卷着,像一团团烧得旺的火。

口号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吵得人太阳穴跳。

她把弹头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金属的凉透过单衣渗进来,和心脏的热度混在一块儿。

母亲的话还在耳边飘:不恨,活下去。

可她攥着弹头的手,指节都泛了白——那铁疙瘩凉得硌手,却比什么都实在。

分明是仇,是恨,是她藏在骨头里的念想,怎么能说不恨?

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动了动。

她望着窗外那片红,忽然想起后颈的痣——像点在黑土上的血,不显眼,却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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