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火车像条锈透了的巨蟒,铁皮壳子上坑坑洼洼全是弹痕,引擎“哐当哐当”喘着粗气,在断轨和弹坑间磕磕绊绊地爬。
车厢里挤得转不开身,汗味混着劣质烟味,还有老人孩子的哭腔,裹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沈木棉缩在车厢连接处的阴影里,身上套着件捡来的男式棉袄,袖口磨得露了棉絮,领口沾着黑灰,头发挽成个乱糟糟的髻,脸上也抹了层煤烟——这样一来,她就和那些逃荒的流民没两样,只剩双眼睛藏不住东西,偶尔抬眼时,亮得像藏了星子,透着点与周遭绝望不一样的韧。
她的手总下意识护着小腹。
那里的动静一天比一天清楚,有时是轻轻的滚,像小鱼在水里翻;有时是猝不及防的一下蹬踢,像小拳头撞在掌心——这是她唯一的暖。
夜里火车晃得厉害,她靠在铁皮上打盹,恍惚间能想起楚明澜的手覆在她腰上的温度,便会轻轻摸一摸小腹,在心里念:“念乔,别怕,娘带你找光明。”这名字是他留的,是孩子的根,也是她撑下去的劲。
火车在个小站临时停了,加水加煤的功夫,月台上窜出个挎篮子的小贩,嗓子喊得沙哑:“热芋头!杂粮饼!填肚子啦!”人群立刻涌过去,有个老太太抱着破布包挤在最前面,包里露出半只绣着梅花的布鞋——是她孙女的,炸宅时没来得及拿。木棉也饿,怀里揣着最后几块银元,指尖攥得发紧,还是跟着挤了过去。
刚接过小贩递来的杂粮饼,身旁的妇人突然被人推了一把,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哭,小手乱挥,“啪”地扫过木棉的脸。煤烟被抹开道印子,露出底下的白皮肤,头上的旧布帽也掉在地上,颈侧那点暗红的血痕——是上次他的血留下的印子,早结了痂,却还像颗朱砂痣,在满是灰垢的颈间格外扎眼。
“唰!”
两道目光突然射过来!
是斜对角两个靠着车厢闭目养神的男人,他们猛地睁开眼,眼神像鹰隼,直勾勾盯着木棉的颈侧,还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那是盯猎物的眼神!
木棉的心脏“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手里的杂粮饼“啪”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赶紧扯起棉袄领子捂住脖子,低着头往车厢另一头挤。
是日军的眼线?
还是汉奸?
他们连这道疤都知道!
人群挤得厉害,胳膊肘撞得她肋骨疼,可这拥挤也成了掩护。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像毒蛇似的黏在背上,烧得皮肤发紧。
必须离开这节车厢!
她咬着牙,一点点挪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冷风“呼”地灌进来,带着铁轨的锈味。眼看那两个男人也拨开人群追过来,靴底踩在碎玻璃上“咯吱”响,越来越近!
“轰——!”
一声巨响突然从列车中部炸开来!
紧接着是连环的“砰砰”声,火光瞬间舔舐着车厢铁皮,热浪裹着碎铁屑扑过来!
火车猛地被掀起来,又狠狠砸下去,车厢像纸糊的似的扭成了麻花,玻璃碎片“哗啦啦”落了满地,尖叫声、哭嚎声、金属撕裂的锐响,瞬间把整个世界都搅乱了!
木棉被一股巨力抛起来,后背重重撞在铁皮上,又滚落在地,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全是金星。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有把刀在扎,她立刻蜷起身子,双手死死护住肚子,声音发颤:“念乔……我的孩子……”
混乱中,她瞥见追她的那两个男人也被掀翻了,一个被飞溅的铁皮削掉了半片头皮,血顺着脸往下淌,另一个压在断裂的座椅下,没了动静。
是机会!
她忍着疼爬起来,发现身旁的车厢门被炸得变了形,豁开个大口子,外面是个陡斜坡,枯草长得齐腰深。没有犹豫,她扶着车门框,纵身跳了下去。
身体顺着斜坡滚,枯枝划破了棉袄,刮得胳膊腿生疼,泥土灌进衣领,呛得她咳嗽,可她的手始终没离开小腹,像要把孩子护进骨子里。
不知滚了多久,终于在坡底停住,浑身像散了架,每动一下都疼得抽气,天空在眼前转来转去,耳鸣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摸了摸小腹——尖锐的疼轻了些,却有股沉甸甸的下坠感,她的心又提起来,直到感觉到那熟悉的小蹬踢,才松了口气,眼泪“唰”地掉下来。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摸到身下的泥土里,有个硬东西硌得慌。
挖出来一看,呼吸瞬间停了——是半枚变形的弹头,黄铜镀层磨得露了白,底座的棱线带着日军嫁祸弹的记号!是当初从楚明澜肩上取出来的那种!
它怎么会在这?
是爆炸时从车厢里飞出来的?
还是……
她突然想起,埋葬他那天,雨水冲开坟土,露出过几枚未爆的弹片,难道这弹头也跟着她来了?
像场甩不掉的宿命,又像他在冥冥中,还护着她。
“咚!”
腹中的孩子突然重重蹬了一下,力道比往常都大,像在抗议她的慌乱,又像在说“我在”。
木棉攥紧那枚冰冷的弹头,指尖传来金属的凉,可小腹的暖却更实在了。
她把弹头塞进贴身的布袋里——里面还装着父亲的焦日记、楚明澜的遗书,还有那支血玉簪,这些都是仇,是念想,也是她的燃料。
远处的火车还在烧,火光把半边天染得通红,像座烧红的墓碑。
木棉辨认了一下方向,北方的天泛着冷白,已经开始结霜了。
她扶着旁边的树干,慢慢站起来,每一步都踩得实,像要在这焦土上,为孩子踏出条生路。
身后是烧不尽的烟火,身前是走不完的寒路,可她怀里揣着的新生,比什么都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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