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一车间。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混杂着金属切割的尖啸和浓郁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属于工人的世界,一个用汗水和力量说话的地方。
杨厂长的批条,能让陈建国踏进这扇大门,却无法让他赢得这里任何人的心。
刘海中在这片钢铁森林里盘踞多年,根系早已渗透进各个角落。
陈建国一踏入车间,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靶子。
数十道目光,或明或暗,从不同的工位、不同的机床后投射过来。那些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排斥,甚至是一丝毫不掩饰的敌意。
几个老油条聚在角落,叼着烟,对着他这边指指点点,嘴皮子翻动,虽然声音被噪音淹没,但那挤眉弄眼的轻蔑,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加伤人。
“建国。”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一大爷易忠海。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眼神却深邃如古井。
“别往心里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噪音。
“车间就是个铁匠铺,谁的锤子硬,谁的砧板就稳。把手里的活儿干出来,干得比谁都漂亮,他们的嘴,自然就哑了。”
陈建国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懂这个道理。
易忠海领着他来到一个闲置的工位,厚重的铸铁工作台上,虎钳已经泛着油光。
“你刚来,先从基本功练起。锉磨,看着简单,却是钳工的根。手不稳,心不静,什么都干不了。”
话音刚落,一道壮硕的身影便挤了过来,带着一股蛮横的气场。
来人满脸横肉,一双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透着精明与不善。
“哐当!”
一个油腻的帆布袋被重重地砸在陈建国面前的工位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陈建国?”
那人上身前倾,用下巴对着陈建国,鼻孔里哼出一股热气。
“马师傅。”
陈建国认得他。
一车间的老师傅,马奎,刘海中手底下最得力的走狗之一,出了名的刺头。
马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一大爷说得对,新人就得练基本功。”
他指着那个布袋,音量陡然拔高,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别说当师傅的我不照顾你。喏,这一袋锉刀你拿去用,都是好东西!”
他顿了顿,又指向车间角落里一堆黑乎乎的金属块。
“你的任务,就是把那堆淬火钢的边角料,给我磨平了!什么时候磨完,什么时候下班!”
“哗——”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淬火钢!
那是车间里公认最难啃的骨头,经过高温淬炼,硬度极高,寻常刀具碰上都得小心翼翼,更别说用锉刀去磨。
那简直是用牙去啃石头!
更歹毒的是马奎给的“工具”。
那哪里是什么好锉刀,分明是一堆从废料桶里扒出来的铁垃圾!
易忠海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正要开口呵斥。
陈建国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胳膊,眼神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在马奎和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他解开布袋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工作台上。
“叮叮当当……”
一堆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的铁条滚落出来。
有的锉身弯曲,有的手柄断裂,大部分的锉刃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用手摸上去,甚至不如一块粗糙的砖头。
有几把上面还布满了豁口,那是硬碰硬之后留下的耻辱印记。
这根本不是刁难。
这是羞辱。
是摆明了要让陈建国第一天就干不下去,让他自己卷铺盖滚蛋。
陈建国蹲下身,无视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堆废铁。
【匠神之心】悄然启动。
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变了。
每一把锉刀的内部,都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和数据流。
【三角锉:材质45号钢,表面碳化层磨损98%,金属疲劳度极限,已报废。】
【圆锉:材质T8钢,曾经过热处理,结构已破坏,核心硬度低于30HRC,已报废。】
【方锉:……已报废。】
一道道信息流过,绝大多数都是代表着彻底无用的红色。
周围的哄笑声还在继续,在他们眼中,陈建国的行为不过是垂死挣扎。
忽然,陈建国的目光定格了。
那是一把混在最下面,毫不起眼的扁锉。
它表面磨损得最厉害,几乎成了一根光溜溜的铁棍。
但在【匠神之心】的洞察下,一抹幽蓝色的光华从其核心透出。
【特种扁锉:核心材质W18Cr4V高速工具钢,热处理存在缺陷,导致表层脱碳硬度不足,但核心硬度与韧性保留完好。剩余可用寿命:17.8%。】
找到了!
陈建国的心底一片澄明。
这把锉刀,就像一个外表落魄的绝世高手。它的表面看似废了,但筋骨却是顶级的!
热处理的失误让它没能成为神兵,却也因此保留了最精纯的内芯。只要找到正确的发力方式,绕开它脆弱的表皮,用它的“筋骨”去切削,它依然是一把利器!
他伸出手,在那堆废铁中精准地抽出了这把扁锉。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了那堆黑沉沉的淬火钢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脖子伸得老长。
笑声渐渐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听那声预料之中的、锉刀崩刃的清脆“咔嚓”声。
他们等着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如何手忙脚乱,如何涨红了脸,最后灰溜溜地认输。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整个车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只见陈建国左手稳稳按住一块棱角尖锐的钢料,右手持锉。
他的身体微微下沉,前倾,双脚站出一个奇异的桩功架势。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去拉。
他的手臂肌肉并未完全坟起,而是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将锉刀轻轻贴上淬火钢的边缘。
手腕一抖!
一股凝练、短促、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寸劲”,从腰胯传递到手臂,再瞬间爆发在手腕上!
“唰……”
一道沉稳、利落,带着独特韵律的切削声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刺耳的摩擦,不是无力的刮擦。
是切削!
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属被切削的声音!
一道银亮的铁屑,卷曲着,带着金属特有的光泽,从钢料表面应声脱落。
“唰……唰……唰……”
陈建国的动作快得出现了一片残影,他整个人仿佛与那把废锉融为了一体。
每一次发力,都精准到了极致。
每一次切入,都恰好是淬火钢最微小的应力薄弱点。
每一次推进,都完美地利用了那把锉刀核心材质的硬度。
他不是在干活。
他是在进行一场匪夷所思的表演!
那些坚硬无比的淬火钢,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木头。那把在别人眼里的废铁,在他手中,却化作了传说中削铁如泥的神兵。
银亮的铁屑如同雪花,一片片,均匀地飘落,在他脚边积了薄薄的一层。
车间里,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之前还在哄笑的工人们,此刻一个个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鬼神一般的景象。
马奎脸上的狞笑,早已僵住,然后寸寸碎裂,被一种混杂着震惊、迷惑和恐惧的表情所取代。
这……这怎么可能?!
他比谁都清楚那堆钢料的硬度,更清楚那一袋子锉刀的德性!
这不合常理!这违背了他几十年的钳工认知!
原本在所有人看来,就算用最好的锉刀,也至少要磨蹭一整天的活儿。
陈建国,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当他放下最后一角已经打磨得光滑如镜、棱角分明的钢料时,那堆小山般的边角料,已经全部处理完毕。
每一块都堪称工艺品。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扁锉,除了表面的磨损,核心的锉刃竟真的没有丝毫损伤。
他直起身,随手拍了拍手上的铁屑。
整个车间,依旧死寂。
那些曾经充满敌意的目光,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敬畏。
马奎站在原地,一张脸从煞白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合了几次,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陈建国没有去看他。
他径直走到一大爷易忠海面前,将那把特殊的扁锉递了过去,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师傅,活儿干完了。”
从今天起,一车间里,再也没有人敢因为他的年纪,而小看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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