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苏建斌那番振聋发聩的分析，娄振华沉默了良久，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同样脸色发白的女儿，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们甚至想过，给晓娥找一个工人阶级的对象，成分好，根正苗红。这样，或许……或许能让我们家，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能安稳一些。”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苏建斌听完，差点没气笑了。
他毫不留情地，再次戳破了娄振华最后的一丝幻想。
“娄叔叔，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您再怎么低调，再怎么联姻，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您是娄振华，是曾经的‘娄半城’！这个烙印，一辈子都刻在您身上，洗不掉的！”
“您以为，把晓娥同志嫁给一个普通工人，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您，那只会害了那个工人，也害了晓娥同志！”
“为什么？”娄晓娥忍不住开口问道，她不明白，这怎么就害人了？
苏建斌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很简单。因为不管谁娶了你，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爬一步了！他的领导，他的同事，所有人都会用有色眼镜看他。一个娶了资本家大小姐的工人，你觉得，组织上还会信任他，重用他吗？他只会被死死地按在原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至于你家，就更别指望了。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三十块？还是四十块？他能保得住你们家什么？”
苏-建斌的目光，重新落回娄振华的脸上，语气变得愈发冰冷。
“娄叔叔，您换个角度想。抄了你们家，把你们家的财产分一分，能解决多少户困难工人的吃饭问题？能让多少人念你们的好？在这股大潮面前，一个工人的女婿身份，算个屁！”
娄振华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苏建斌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这个时代最残酷，最真实的逻辑，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联姻，所谓的低调，在绝对的阶级对立和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他看着苏建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建斌，今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受教了。”他站起身，对着苏建斌，郑重地，微微鞠了一躬。
“娄叔叔，您千万别这样！”苏建斌连忙起身扶住他，“您只是身在局中，被眼前的迷雾遮蔽了双眼而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不管怎么说，你今天，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娄振华感慨万千，他看着苏建斌，眼神里充满了期许，“我只希望，将来真能像你说的那样。”
苏建斌笑了笑：“我更希望，将来能在别的地方，看到娄叔叔您，继续发光发热。”
“承你吉言！”娄振华重重地点了点头。
提到“发光发热”，提到做生意，娄振华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出了一股炙热的光芒。那是一个天生的商人，对商业发自骨子里的热爱和渴望。
可这股光芒，只亮了一下，就迅速黯淡了下去。
他想起了苏建斌刚才的提醒，想起了如今的处境，只能无奈地压下了心头的念头。
他看着苏建斌，忍不住问道：“建斌，你跟我说句实话。以后……我们这样的人，还有站起来的机会吗？”
苏建斌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淡淡地说道：“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强大，离得开商业吗？离不开。但是……”
他话锋一转。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有心思去经商？地基都没打好，怎么盖万丈高楼？商业这东西，现在，立不起来。”
娄振华是何等聪明的人，瞬间就听懂了苏建斌的言外之意。
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
只要能熬过去，只要能等到那个时机……
他的心里，再次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我明白了。”他看着苏建斌，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眼看时间，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多。
娄振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对苏建斌说道：“建斌，今天太晚了，你就在这儿住下吧。明天一早，我让司机送你去轧钢厂。”
苏建斌想了想，从这里去轧钢厂确实方便，而且这大半夜的，自己也确实不想再折腾着回村里了。
他点了点头：“行，那就麻烦叔叔阿姨了。”
他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该说的，他都说了。该提醒的，也都提醒了。如果这娄半城听完之后，还抱着侥幸心理，不当回事，那也只能算他自己倒霉，怨不得别人了。
“晓娥，你带建斌去客房休息吧。”娄振华吩咐道。
“哦。”娄晓娥应了一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
苏建斌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二楼。
客房很干净，被褥都是新的，还散发着一股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娄晓娥站在门口，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苏建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不解。
“喂，苏建斌。”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啊？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她觉得，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像一个二十岁的乡下青年，反而像一个活了几十年的老怪物。
“想知道？”苏建斌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看着她，神秘一笑。
“嗯！”娄晓娥用力地点了点头。
“多看看书，多读读报。”苏建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娄晓娥闻言，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信你就有鬼了！
她撇了撇嘴，换了个问题：“你是不是……在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就想跟我说这些了？”
她忽然想起，苏建斌在门口，就意味深长地跟她提过一句“住这么好的房子，不是什么好事”。
“是。”苏建斌倒是没有否认。
“那……如果我当时没叫你进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说了？”娄晓娥追问道。
“当然。”苏建斌点头，“我跟你又不熟，萍水相逢，犯不着交浅言深。之所以提醒你一句，纯粹是看你这人……还算合眼缘。后来进来，看你父母为人也还不错，才多说了几句。”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满足了娄晓娥的好奇心，又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善意提醒”的施恩者位置上。
娄晓娥听完，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涌起一丝甜丝丝的感觉。
他说……看我合眼缘？
她正想再问点什么，苏建斌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叮嘱道。
“对了，有件事得提醒你。”
“什么事？”
“有空，多去你爸那儿，蹭点茶叶喝。”苏建斌说道，“那玩意儿，可是好东西，用一两，就少一两。以后你想找，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娄晓娥愣了一下，她对茶叶的认知，还停留在“好喝”、“很香”的层面上。
“不就是茶叶嘛，有那么金贵吗？”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苏建斌看着她那副不识货的傻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你爹要是真疼你，就不会忘了给你留一份的。”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开始整理床铺，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娄晓娥站在原地，琢磨着苏建斌最后那句话，脑子里灵光一闪，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她俏脸一红，狠狠地瞪了苏建斌一眼，丢下一句“晚安”，便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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