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云栖的意识整整五年。
她听得到消毒水混着铁锈味的空气里,护士换班时的闲聊:云家那位植物人小姐啊?
都躺五年了,钱烧得慌。也听得到父亲云振国压低的叹息:老周,要是实在没希望......还有继妹云瑶每次来病房时,指尖戳在她手背的温度——那温度总在出门后变得轻快,周医生,我姐这情况,该不会突然醒了闹什么幺蛾子吧?电话里的轻笑像根细针,扎得云栖意识发疼。
可她动不了。
眼皮像焊死的铁板,喉咙里堵着无形的铅块,连流泪都只能让眼泪在眼眶里转圈,最后顺着鬓角渗进枕头。
这具身体像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只剩意识困在漆黑的牢笼里,每分每秒都在嘶吼:我醒着!
我听得见!
直到林婆来的那个雨夜。
云栖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旧布鞋碾过瓷砖的沙沙声,比任何仪器都精准。
每月十五,林婆会捧着一盆绿植走进病房,换掉枯萎的旧花。
她从不多话,只把布满老茧的手轻轻覆在云栖手背,像在摸自家养的小橘猫。小姐,竹径的桂花开了。她的声音像晒过太阳的棉布,今年的藤子长得旺,绕着碑又爬了三圈。
那晚,林婆的手在云栖手背上多停了片刻。
云栖感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被塞进花泥,混着湿润的土腥气。小姐,竹径的根还记得您。林婆的低语轻得像片叶子,它等您呢。
刹那间,黑暗里炸开一道绿光。
那是藤蔓的气息。
云栖猛地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用灵魂。
暗青色的藤根在花泥里舒展,每道褶皱都刻着她小时候在云栖竹径跑过的脚印。
五岁那年她摔进竹丛,是这根藤条缠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来;十三岁她在竹径读诗,藤叶沙沙应和她的声音;二十岁生日前夜,她摸着藤上的新芽说等我毕业,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第二天就出了车祸。
原来它一直记得。
藤蔓的触须顺着云栖的神经往上钻,像无数细针扎破结痂的伤口。
她疼得意识发颤,却贪婪地吸着那缕生机——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的温度。
生机漫过心脏,漫过喉咙,漫过被车祸碾碎的脑干神经,最后咔地一声,撞开了那扇锁了五年的门。
滴——滴——
监控仪的警报声像惊雷。
云栖看见护士猛地从护士站跳起来,白大褂下摆扫翻了茶杯。
周医生的皮鞋跟敲着地面冲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扯过床头的脑电图仪,扁平的曲线突然像被风吹动的藤蔓,起伏出规律的波峰波谷。
周医生,这是......小护士的声音发颤。
加强观察。周医生的手指在仪器上快速按动,脸上却挂着专业的微笑,植物人偶尔出现脑波波动很正常,别惊动家属。等护士退出去,他转身背对着病床,指尖在手机键盘上翻飞:云小姐,她......可能醒了。
云栖听得清楚。
周医生是云瑶安插在医院的钉子,每月拿三倍工资,专门盯着她的情况。
三年前云振国说要转院,是周医生恰好发现她有轻微脑活动,才把她留在这家私立医院——云瑶怕她醒了分财产,更怕当年车祸的秘密曝光。
当晚,陈护工晃着钥匙串进来时,云栖就闻到了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死了五年的人还占着鲜花?陈护工拽过床头的花盆,指甲盖刮着陶瓷盆沿,云小姐说了,这种晦气东西趁早扔。
花泥里的藤根突然抖了抖。
云栖在意识里吼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就像本能地想抓住即将坠落的东西——那根暗青色的藤须唰地从花泥里钻出来,缠上陈护工的脚踝。
啊!陈护工尖叫着摔在地上,药盘里的血压计、压舌板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她捂着脚踝抬头,正看见云栖的眼珠缓缓转向她——那是双五年没眨过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冰的潭水,凉得她后颈发毛。
发什么疯!护士跑进来时,陈护工正抓着病床栏杆爬起来,这破花盆里有虫子!她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藤须,那藤须却在她踢到的瞬间缩回花泥,只留道淡青的痕迹。
云栖的眼珠转了回去。
她能感觉到藤蔓在花泥里蜷缩,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但刚才那一下,她尝到了动的滋味——不是被推着走,是她自己,用这具被诅咒的身体,推了别人一把。
深夜两点,监护仪的绿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周医生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时,云栖看得清楚:他白大褂口袋里鼓着个小药瓶,注射器的金属针头在月光下闪了闪。
别怪我。周医生扯了扯口罩,指尖捏住输液管,云小姐说,要是你真醒了...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云栖的意识再次触到那株藤蔓。
这次她没吼,而是像小时候摸它的新芽那样,轻轻碰了碰藤根。
暗青色的藤须从花泥里钻出来,顺着床头柜爬过床单,在周医生推注射器的瞬间,啪地抽在玻璃管上。
药水流了满床。
周医生倒退两步,撞翻了椅子。
他盯着那根迅速枯萎的藤须,喉结动了动——刚才那下,分明是有准头的。
云栖的睫毛颤了颤。
黑暗开始褪去。
她先是看见天花板的纹路,然后是周医生煞白的脸,最后是自己的手——苍白的手背静脉凸起,此刻正微微颤动,像春天第一根抽芽的柳枝。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半边。
云栖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云瑶的哭腔:姐姐呢?
我姐是不是醒了?
她缓缓合上眼。
藤蔓在花泥里舒展新叶。
这一次,谁也别想再把她的世界,锁回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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