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晚把那块盖住歪耳朵兔子的被面又掀开一角,指尖在“福”字上蹭了蹭,瓜子壳还黏在手心。阳光挪了位置,照得绣线反光,那兔子像活了似的,咧着嘴笑。
她正看得出神,院门口传来脚步声,轻而缓,不是青杏那种风风火火的节奏。
“姜格格在呢?”李氏的声音从外头飘进来,温温柔柔的,像春水化开。
姜岁晚没动,只把瓜子壳往袖口一塞,抬眼望去。李氏已经进了院子,手里捧着个青瓷小碗,盖着细纱布,边角还打了结。
“李姐姐。”她慢悠悠地从椅子上撑起来,歪着坐,“稀客啊。”
李氏笑了笑,把碗搁在石桌上:“刚熬的酸梅汤,冰镇了半日,最解暑。你这儿偏,我寻思着你肯定没分到,就顺路送一碗来。”
姜岁晚盯着那碗,没伸手。酸梅汤她爱喝,但不是现在。
她眯了眯眼,语气还是懒洋洋的:“哎哟,李姐姐可真贴心。可我这肚子——这两天不太得劲儿。”
李氏一愣:“怎么了?”
“酸的甜的,一沾就闹腾。”她把手搭在小腹上,眉头微皱,“前儿吃块山楂糕,半夜连着跑了三趟茅房,青杏都记了账,说要报厨房索赔。”
李氏没笑,只看着她。
姜岁晚也不躲她眼神,反而歪了歪头:“你要不信,去问青杏。她连我拉了几回都记了,说是要算炭火损耗。”
李氏终于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她轻轻揭了纱布,汤色乌亮,浮着几片陈皮,香气扑鼻。
“真不喝一口?”她舀了一勺,递过来,“就一小口,尝个味儿,也不碍事。”
姜岁晚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李姐姐,你这汤要是药,我都得怀疑你下蛊了。”
“这话怎么说?”
“好端端的,谁大热天巴巴地给一个没名没分的格格送汤?”她抬手扇了扇风,“再说,你我都清楚,这汤不是你的主意吧?”
李氏手一顿。
姜岁晚却像没看见,继续道:“你素来安静,从不串门。今儿突然登我这冷灶,还带汤,不是有人授意,就是想换点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你要是想让我在年侧福晋面前说好话,那我劝你省省。我那兔子被面能过关,是王爷一时心情好。我要是真敢多嘴,下回被罚抄的就不止《女诫》了。”
李氏脸色变了变,手里的勺子慢慢放回碗里。
“我没想让你说什么。”她低声道,“就是……想交个朋友。”
姜岁晚看着她,半晌,笑了:“李姐姐,咱们府里,没有朋友。只有今天你踩我,明天我踩你,踩得稳了,才算活下来。”
她伸手,把碗盖重新盖上:“你这汤,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不敢喝。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这地方。”
李氏没再劝,只把碗留在桌上,转身走了。脚步比来时重了些。
姜岁晚没动那碗,直到青杏从厨房回来,看见汤,问:“谁送的?”
“李氏。”她嗑了颗瓜子,“让她拿回去。”
“人家特意送来的,倒了怪可惜。”
“倒了。”她吐出壳,“泔水桶里倒。”
青杏嘀咕着端走碗。姜岁晚靠回椅子,眯眼看着天。
风从檐角掠过,吹动窗纸,哗啦响了一下。
她没再想那碗汤,只觉得松快。又躲过一劫,挺好。
可她不知道,这劫,才刚开头。
三日后,太医提着药箱进了她的小院。
青杏慌慌张张跑进来:“格格!太医来了!说……说要给您请脉!”
姜岁晚正剥莲子,闻言手一抖,莲芯飞出去老远。
“谁让来的?”
“说是周嬷嬷报上去的,说您这几日胃口不好,脸色发青,怕是身子亏了。”
姜岁晚冷笑:“我昨儿还啃了半个酱肘子,她哪只眼看我脸色发青?”
可太医已经到了门口,她只能放下莲子,净了手,坐在堂屋。
太医年过五旬,胡子花白,搭脉时眉头越皱越紧。诊完左腕,又换右腕,来回三次。
最后,他收了手,沉声道:“姜格格,脉象滑利,如珠走盘……是有喜之兆。”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姜岁晚盯着他,像听天书。
“你说什么?”
“您……有喜了。”太医又重复一遍,声音压低,“已近一月,胎气尚稳,需静养安胎。”
姜岁晚脑子嗡了一声。
她没动,没叫,也没笑。只缓缓把手从脉枕上收回,指尖有点凉。
“太医,您没诊错?”
“老夫行医三十载,此脉绝无差错。”
“那您知道……我见过王爷几回?”
太医一怔。
“圆房了吗?”她直直看着他,“睡过吗?同过寝吗?您要不要去问书房值夜的太监?”
太医脸涨红,支吾道:“这……脉象不会骗人。”
“可我肚子里没孩子。”她声音轻了,“我连恋爱都没谈,直接跳级当娘?”
太医不敢接话,只说:“格格若不信,可再请一位太医复诊。”
姜岁晚没拦他,只让他把脉案留下,便让他走了。
青杏进来时,脸都白了:“格格,这……这可怎么办?要是传出去,您……”
“传出去?”姜岁晚冷笑,“不就是想让它传出去吗?”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却没有暖意。
外头已经有人影晃动,丫鬟婆子交头接耳,眼神往她屋里瞟。
她知道,这消息,不出半日,就能传遍王府。
年氏会笑,李氏会慌,周嬷嬷会躲,而她,会被架在火上烤。
她没动,也没闹。只问青杏:“那碗酸梅汤,最后倒哪儿了?”
“泔水桶啊,您不是说了嘛。”
“倒了就好。”她低声说,“汤没喝成,祸却来了……这‘喜脉’来得巧啊。”
青杏不敢接话。
姜岁晚坐回椅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瓜子,咔地嗑开一粒。
壳子落在手心,她没扔。
她盯着那壳,忽然问:“太医走时,有没有被人拦下?”
“好像……年侧福晋的丫鬟在院外站了会儿,说了几句话。”
“哦。”她点点头,“那就对了。”
她把瓜子壳捏在指尖,慢慢碾碎。
窗外,风又起,吹得窗纸哗哗响。
她没抬头,只低声说:“这胎,我还没生,就已经有人等着收成了。”
青杏站在原地,不敢动。
姜岁晚把碎壳子摊在掌心,轻轻一吹。
粉末飘起来,落在绣架上,盖住了那只歪耳朵兔子的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