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朝,天还阴着,冷得刺骨。
姜岁晚睁眼,头顶是青缎子的帐子,缠枝莲纹黑压压地罩下来。鼻尖一股味儿,像烧完的木头灰泡了水,凉飕飕地钻脑子。她眨了眨眼,脑子里还卡着凌晨三点的画面——咖啡泼了键盘,屏幕一蓝,眼前一黑。再睁眼,人已经躺这儿了。
青杏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动了,赶紧拧了帕子递过去:“格格总算醒了,再不起来真要迟了。”
“迟啥?”
“晨会啊。侧福晋年氏今儿主理中馈,点名要各院格格都到正院听训。您是新来的,更不能躲。”
姜岁晚坐起身,脑袋嗡嗡响。低头看手,细长,指甲干净,没涂胭脂,也没戴护甲。身上是素色对襟襦裙,腰带松垮,发间一支木簪,歪歪斜斜插着。
没照镜子,也能猜——放现代,顶多是个刚熬完夜、准备请假的打工人。
搁这儿,叫“格格”。
青杏一边梳头一边压低嗓音:“您虽是格格,可排在末尾,没名没分,连月例都比旁人少一成。今儿要是再迟到,怕是要被罚抄《女则》。”
“《女则》?”
“百遍。”
姜岁晚咧了咧嘴。这不比KPI还狠?加班猝死穿越,刚醒就要开会?她前世是社畜,这辈子怎么还进了一家封建家族私企?
她没力气争,只想缩回去睡到天荒地老。
可青杏已经扶她下床,鞋都套上了。
“我肚子疼。”她突然捂住肚子,脸色一白,“昨儿吃的点心不对劲,现在肠子拧着疼,怕是要去茅房。”
青杏慌了:“要不要请嬷嬷?”
“别别别,”她摆手,“你一请人,事儿就大了。我快去快回,还能赶得上。”
她扶着墙往外走,脚步虚浮,背影看着真像病得不轻。
可一拐过回廊,她立马加快脚步。
三重门,正院在最里头。她得赶在年氏落座前闹点动静,最好能混个“事出有因”糊弄过去。
快到穿堂时,她故意一个踉跄。
“哎哟——”
前方小侍女端着托盘正走着,被她撞了个正着。
“哐当”一声,托盘落地。梅花酥、枣泥糕、芝麻卷,滚了一地。
小侍女吓得跪下:“姜格格!这……这……”
姜岁晚蹲下,捡起一块沾了灰的梅花酥,吹了吹,又看了看。
“哎呀。”她嘟囔,“浪费粮食可耻。”
小侍女愣住,抬头看她,像看个疯子。
姜岁晚把那块酥塞回托盘,慢悠悠说:“我肚子疼才跑急了,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怪,就怪点心太香,勾得人想跑。”
小侍女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远处传来脚步声,环佩轻响。
年氏来了。
她站在回廊尽头,一身石青色褙子,领口镶着银线暗纹,发髻高挽,簪着一支赤金点翠凤头钗。眉眼凌厉,目光扫过来,像刀子刮过。
“姜格格。”她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全场,“这是何意?”
姜岁晚还蹲着,没起身。
她歪头,看着年氏,语气懒洋洋:“年姐姐,我肚子疼,走路不稳,撞了人。可糕点都撒了,我不捡,谁捡?浪费了多可惜。”
年氏眯眼:“你可知这托盘是给正院备的?这些点心是要供在堂前的。”
“供在堂前,最后不也是人吃?”姜岁晚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再说了,供品洒了,说明神明不收,不如省下来给下人分了,积德。”
四周一片死寂。
几个路过的格格低头站着,肩膀微微抖动,有人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年氏脸色变了。
她不是气那点心,是气这人——一身素净,木簪布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偏偏句句听着荒唐,细想又挑不出错。
“不知礼数。”她冷声道,“还不快去净手,准备晨会?”
姜岁晚应了声“哎”,转身要走。
年氏又叫住她:“等等。”
她回头。
“这身打扮,也敢来正院?换身像样的衣裳再来。”
“哦。”姜岁晚点头,“可我没别的衣裳。”
“没有,就借。”
“借谁的?”
“李氏前日送来的那套藕荷色,你穿正合适。”
姜岁晚心里一紧。
她知道李氏是谁——府里另一个庶福晋,出身低,不受宠,连年氏都不愿多提。送来的衣裳,怕是旧的,还是“赏”的。
她笑了笑:“年姐姐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这人懒,穿惯了素的,突然换花的,怕吓着神明。”
年氏盯着她,半晌,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姜岁晚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青杏小声问:“格格,咱们真要去换衣裳吗?”
“不去。”她从袖子里摸出半块枣泥糕,塞进嘴里,“她让我换,我就换,那我不成提线木偶了?再说了,这糕点又没毒,吃一口怎么了。”
青杏吓得直摆手:“格格!这可是地上的!”
“我捡的是没沾泥的。”她嚼着,含糊道,“再说了,饿死事大,失节事小,这话她不是常挂在嘴边?”
青杏不敢接。
姜岁晚拍拍她:“走,去正院。”
正院花厅里,格格们已按序站好。
姜岁晚来得最晚,进门时所有人都侧目。
她慢悠悠走到末位,站定,双手交叠垂在身前,头微低,看着像乖巧,其实眼皮都没抬。
年氏坐在主位,手边放着一盏茶,没动。
她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姜岁晚身上:“今日召集各位,是为重申府中规矩。自今往后,晨昏定省不得延误,衣着不得轻慢,言行不得失仪。若有违者,轻则罚俸,重则禁足。”
她说一句,众人应一句“是”。
轮到姜岁晚,她慢半拍才开口:“哦,知道了。”
年氏眉梢一跳:“姜格格,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她抬头,眼神清亮,“不迟到,不穿花,不乱说话。我记住了。”
“那你方才为何撞翻点心托盘?”
“因为肚子疼。”她语气坦然,“我提前说了,可没人信。现在好了,点心也洒了,我也疼够了,两清。”
众人低头憋笑。
年氏指尖掐进掌心。
她缓缓起身,走到姜岁晚面前,居高临下:“你既知规矩,就该守。你虽是格格,可身份卑微,若不懂分寸,连这点名分都保不住。”
姜岁晚仰头看她,歪了歪头:“年姐姐,你说我身份卑微,那我问你——是谁定的?王爷吗?”
年氏一怔。
“不是。”姜岁晚自答,“是府里管事定的,按进府先后排的。我排在末尾,是因为来得晚。可我要是明天走了,后天又来个更晚的,那我是不是就能往前挪一位?”
她笑了笑:“所以这‘卑微’,也不过是纸上的字,风一吹就散。你说我保不住名分,那我问你——你这侧福晋的位子,是谁给的?”
年氏脸色铁青。
满堂寂静。
有格格忍不住,低头咬唇,肩膀直颤。
年氏盯着她,半晌,冷冷道:“伶牙俐齿。难怪有人提醒我,你是个不安分的。”
姜岁晚眨了眨眼:“谁提醒你?”
“不必你管。”
“哦。”她点头,“那我管好自己就行。比如——现在肚子又疼了。”
她话音未落,转身就走。
年氏厉声:“姜岁晚!”
她回头,笑眯眯:“年姐姐还有事?”
“你敢在晨会上离席?”
“我不去茅房,一会儿真拉出来,可就不是罚抄《女则》的事了。”她摆摆手,“你要是想看,我不拦着。”
说完,人已经出了花厅。
身后一片死寂,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嗤笑。
年氏站在原地,手攥着袖口,指节发白。
她盯着那扇敞开的门,许久,才低声对身旁嬷嬷道:“去查,这姜格格进府前,在哪住的?见过什么人?”
嬷嬷应声退下。
与此同时,姜岁晚一路小跑回自己小院,进门就瘫在椅子上。
青杏追进来,喘着气:“格格!您可吓死我了!您怎么能那样跟侧福晋说话!”
姜岁晚摆手:“她立威,我就拆台。她要规矩,我就讲理。她要是动粗,我就装病。反正——我就不卷。”
她从袖子里摸出最后一小块梅花酥,放进嘴里。
“再说了,”她嚼着,含糊道,“她要是真有本事,怎么连个孩子都……”
话没说完,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立马闭嘴,躺平,闭眼,装睡。
门被推开。
一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三秒,转身离去。
姜岁晚睁开一只眼,看着空荡的门口,喃喃:“谁啊?”
青杏小声:“好像是……王爷的贴身太监,李德全。”
姜岁晚一愣,随即翻个身,背对门口:“那更得装死了。”
她把被子拉过头顶,只留一条缝透气。
外头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
她眯着眼,心想:这破公司,第一天就这么多事。
手里的酥渣掉在被子上,她懒得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