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的倒下，并未在悟道阁内掀起一丝真正的涟漪。
阁中静谧如初，唯有檀香与茶香交织，凝成一种安宁的韵味。
黄蓉提着刚买的早点踏入阁门，一眼便看见了软倒在地的身影。她脚步一顿，灵动的眸子扫过周芷若苍白的面容，随即快步上前，蹲下身。
纤细的手指先是探了探鼻息，均匀而绵长。
接着，两根玉指搭上周芷若的手腕，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平稳有力的脉搏。
黄蓉松了口气，站起身，望向柜台后气定神闲的李玄。
“李大哥，她没事。”
此时的她，口中的称呼已变得无比自然，仿佛两人相识已久。
“只是心神损耗过度，睡一觉便能恢复。”
李玄闻言，只是轻轻颔首，目光示意了一下角落里的软榻。黄蓉会意，便要上前将周芷若扶过去。
恰在此时，阁楼的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
“吱呀——”
门轴转动的轻响中，一道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书生。
一个看起来潦倒至极的书生。
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儒衫，袖口和下摆处甚至磨出了细微的毛边，显然已穿了许多年头。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庞上带着旅途的风霜，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平添了几分狼狈。
他的相貌并不出众，属于丢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的那种。
可偏偏，他有一双眼睛。
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深处，仿佛沉淀了世间百态，藏着洞悉人心的睿智，却又在最表层，覆着一层玩世不恭的懒散。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眼中奇异地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黄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奇地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她总觉得不对劲。
一个落魄书生，脚步却轻盈落地无声，这是习武之人的根基。他的衣衫陈旧，指甲缝里却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污垢。他的神情疲惫，脊梁却挺得笔直，暗藏一股不屈的傲气。
处处都是破绽，处处都透着违和。
书生并未在意黄蓉的打量，他进门后，目光便落在了柜台后的李玄身上，对着他遥遥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和外地口音。
“掌柜的。”
“在下行至此地，囊中羞涩，盘缠已尽，不知可否向您讨一杯热茶解渴？”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也足够谦卑。
李玄却置若罔闻。
他仿佛没有看到这个人，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全部心神，都专注在眼前那套紫砂茶具上。
他慢条斯理地温杯，投茶，注水。
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禅意。
空气中，一股清冽的茶香渐渐弥漫开来，洗涤着人的心肺，让黄蓉纷乱的思绪都为之一清。
直到茶汤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李玄才提起茶壶，将第一道茶水倾倒而出，随即再次注水。第二道茶汤色泽更润，香气更醇。
他倒了一杯，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小巧的茶杯轻轻一推，滑到了书生的面前。
整个过程，他未曾抬眼。
“请。”
一个字，淡漠如水。
那书生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异色，却被他很好地掩饰了下去。他脸上依旧挂着落魄的笑容，也不客气，端起那杯尚有些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哈——”
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闭上眼回味了片刻，才由衷赞道。
“好茶！”
“入口微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的回甘，茶气贯入腹中，涤荡五脏六腑的尘埃，当真是人间极品！”
他放下茶杯，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阁内扫过，最后又落回李玄身上，开始了旁敲侧击的试探。
“掌柜的好雅兴，只是这小小的七侠镇，并非什么商贾云集的通都大埠。您开这么一家雅致清幽的茶馆，只怕……入不敷出，是要亏本的吧？”
这话问得极有技巧，既像是随口的闲聊，又像是在刺探李玄的底细。
这一次，李玄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起眼帘，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眼前的落魄书生。
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书生脸上的笑容，在与这道目光接触的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
李玄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先生这杯茶，似乎染上了郁金香的芬芳。”
平淡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书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郁金香！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骇然。
李玄的声音继续传来，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击在他的心防之上。
“可惜，这郁金香的香味，过于浓烈馥郁。”
“与我这悟道阁中的‘静心茶’，有些相冲了。”
书生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惨白。
伪装！
他自诩天衣无缝的伪装，彻底被撕碎了！
他可以模仿任何人的言行举止，可以改变自己的口音、步态、乃至眼神。他自信，就算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站在面前，也绝对无法勘破他的伪装。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茶馆掌柜，甚至没有仔细打量过他，仅仅凭着一杯茶，凭着那虚无缥缈的香气，就一语道破了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那独属于他的，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郁金香体香！
这是何等恐怖的观察力？
这是何等骇人的洞察力！
心念电转间，书生知道，任何的辩解和掩饰，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探，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成了班门弄斧。
他脸上的惊骇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苦笑。
他站直了身体，对着李玄，深深地躬身一揖。
这一揖，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阁主慧眼如炬，楚留香……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他再次站直身体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身上那股落魄潦倒之气，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潇洒与从容。
仿佛他天生就该是人群的焦点，是明月下的侠客，是浪花中的扁舟。他的眼神依旧懒散，但那懒散中，却多了一份俯瞰众生的自信。
名满江湖，踏月留香。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盗帅，楚留香！
“香帅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李玄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那个令无数江湖豪杰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茶客。
“不敢当，不敢当。”
楚留香连忙摆了摆手，那份潇洒写意，浑然天成。他的目光越过柜台，最终定格在了墙角那张古朴的棋盘上，明亮的眼中，闪烁着比先前浓厚十倍的兴趣。
“在下此来，正是听闻此地有‘忘忧棋’之玄妙，特来一睹，不知可有这个荣幸？”
“当然。”
李玄点了点头，神色不变。
“不过，香帅可知晓我这里的规矩？”
“自然知晓。”
楚留香洒脱一笑，笑容里满是坦荡。
“若是在下侥幸赢了，倒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若是在下输了……”
他顿了顿，伸出自己的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一合，姿态优雅。
“便将我这手上的一点小玩意，‘弹指神功’的修炼心法，赠予阁主，如何？”
这不像是一场赌注。
更像是一场风雅的君子之约，一次高手间的神交。
李玄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清晰的赞许。
“香帅，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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