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之心”内,时间仿佛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外部灾难和内部激斗拉长了。莱昂诺伯爵半跪在地,小心地将莱娜平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脸色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内令人揪心的杂音,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伯爵的手甲。刚才那隔空一击的威力恐怖如斯。
伯爵快速检查了她的伤势,眉头拧成了死结。多处骨折,内脏严重受损,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水晶瓶,里面只有一滴浓稠如蜜、散发着纯粹生命绿芒的液体——这是家族世代相传、用于吊命的至宝,数量极其有限。
他小心地将那滴液体滴入莱娜口中。强大的生机能量化开,暂时稳住了她崩溃的边缘,但距离治愈还差得极远。必须尽快得到专业救治。
伯爵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螺旋阶梯的方向,耳畔似乎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被岩层削弱后依然令人心悸的雷鸣轰响。那突如其来的异变打断了鲁伊恩特的仪式,也阴差阳错地给了莱娜和小队一线生机,但情况并未好转,反而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
那是什么?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与鲁伊恩特有关?还是与这裂谷、与阿吉体内的力量有关?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处理眼前的危机。
他抱起莱娜,将她小心地安置在距离光茧稍远、能量相对平稳的角落。随后,他再次将注意力投向光茧中的阿吉。
少年依旧昏迷,但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或许是因为外部鲁伊恩特的压力暂时消失,或许是因为刚才那场生死之间的本能共鸣耗尽了他所有的冲突,此刻他体内的能量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狂暴混乱,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那种平静,并非死寂,更像是一场惊天风暴过后,海面残留的、蕴含着未知力量的余波。他苍白脸上的痛苦表情也舒缓了许多,仿佛陷入了更深沉、更本质的修复性沉睡。
伯爵能感觉到,光茧内,阿吉的精神世界正在发生着剧烈的重构。属于“阿吉”的记忆和情感,与属于“莫伊塞斯”的碎片知识和本能,不再只是尖锐的对立和碰撞,而是开始以一种艰难而缓慢的方式……融合。
就像两条原本泾渭分明、相互冲击的河流,在经历了一场足以改道的洪水后,被迫在一片新的河床上共同流淌,浑浊不堪,却再也无法分离。
伯爵沉默地注视着。这就是他期望看到的,却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被迫加速。这融合充满了不确定性,苏醒过来的,究竟会是哪个意识主导?或者是一个全新的、无法预料的存在?
就在这时,阿吉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但伯爵的心跳却漏了一拍。他全神贯注,握紧了剑柄。
又一下颤动。阿吉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抵抗苏醒过程中的某种不适。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呓语。
伯爵缓缓靠近,凝神细听。
断断续续、极其微弱的词语,从少年干裂的唇间溢出。
“……母亲……格木鱼汤……”
这是阿吉的记忆,最深处的温暖和眷恋。
停顿了片刻,词语变了,语调也变得低沉而陌生,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次元锚点……偏差值过高……需要……校准……”
这是莫伊塞斯的专业知识,关乎时空的法则。
紧接着,他的声音又带上了恐惧的颤音。
“……箱子……别发现我……”
然后是冰冷的平静。
“……西暮厄尔……汇报情况……”
词语破碎而混乱,交替出现,速度越来越快,仿佛两个灵魂正在他的意识深处进行着一场激烈而无声的对话和争夺。
伯爵的心缓缓沉下。这并非平稳的融合,而是更加凶险的意识拉锯战。谁胜谁负,或将决定最终苏醒的是谁。
突然,所有的呓语都停止了。
阿吉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骤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左眼,是阿吉原有的、带着茫然、痛苦和一丝未褪惊恐的棕褐色。
右眼,却完全变成了冰冷的、非人的银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时钟刻度在飞速流转,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绝对的理智和古老的威严。
一双眼睛,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色彩,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和分裂的状态。
他怔怔地看着洞窟顶壁发光的苔藓,似乎还没完全理解现状。然后,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却发现身体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万分。
“……这里……是……”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语调却是一种奇怪的混合体,既有少年的虚弱,又夹杂着一丝不属于他的古老口音。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莱昂诺伯爵,那双异色的瞳孔中同时闪过陌生和一丝极淡的、仿佛久远回忆般的审视。
“……裂痕……看守者?”那个古老的语调似乎暂时占据了上风。
伯爵心中巨震,但面上不动声色:“莱昂诺家族,世代守护此地。”他谨慎地回答,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阿吉(或者说,莫伊塞斯)的目光又转向角落重伤的莱娜,银色的右眼瞳孔微微收缩。
“……影刃斥候……伤势……很重。”他准确地叫出了莱娜在逐影城体系中的职称,随即眉头又痛苦地皱起,棕色的左眼流露出属于阿吉的担忧和难过,“……莱娜……姐姐……”
他的意识显然还在剧烈的混乱中摇摆不定。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微微抬起的、颤抖的手上。他看着这双瘦弱、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棕色的左眼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恐惧,而银色的右眼却流露出一种仿佛在看陌生工具的冰冷评估。
“……容器……如此……脆弱……”他喃喃自语,那古老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满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沉默笼罩了洞窟。
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异色瞳中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虽然依旧分裂,但至少能连贯地思考和表达。
他看向莱昂诺伯爵,用那混合的、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问道:
“……鲁伊恩特……退了吗?”
伯爵点了点头:“暂时退了。但外面的情况……有变。”他简要描述了那突如其来的恐怖雷暴和未知阴影。
听到雷暴和阴影的描述,阿吉(莫伊塞斯)银色的右眼中猛地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那古老的意识似乎瞬间警惕到了极点。
“……‘虚空钓鳌’……”他吐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名词,语气沉重,“……它们……被剧烈的时空波动吸引……通常是……大规模裂隙开启……或是……像刚才那样……拙劣而强大的……时空共鸣……”
他指的是鲁伊恩特那试图强行定位抓取他的仪式。
“……它们的出现……意味着……这片区域的时空结构……已经脆弱到了极点……”他银色的瞳孔转向那道巨大的裂隙疤痕,“……这里的‘伤痕’……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这番话让伯爵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情况远比他预估的最坏打算还要糟糕。
“……必须……加固……”阿吉(莫伊塞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再次失败,虚弱地喘息着,“……否则……钓鳌……会撕开一切……鲁伊恩特……也不会放弃……”
他看着伯爵,那双异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一种共同的、源于不同理由却目标一致的急迫。
“我需要……能量……”他艰难地说,“……修复……这具身体……还有……知识……更多……关于现在……这个世界……和鲁伊恩特的知识……”
苏醒的并非完整的莫伊塞斯,也并非纯粹的天真少年阿吉。
而是一个承载着古老重任和破碎记忆、却困于脆弱躯壳、危机四伏的——
残响之躯。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