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染红了通往袁军营寨的土道。
当那面熟悉的“文”字将旗撞入眼帘时,刘备猛地勒住缰绳,身后数千步卒齐刷刷停下脚步,卷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文将军?”刘备眯眼望着不远处马背上的身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诧。
“刘皇叔!”文丑在马上随意拱了拱手,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将刘备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这位大汉皇叔,半生颠沛流离,辗转依附于各路诸侯,却总能在绝境里抓住一线生机。
论雄才,他不及曹操;论根基,他远逊孙权。
可偏偏就是这个卖草鞋出身的家伙,硬是在群雄割据的夹缝里,用那点虚名和看似不合时宜的“仁义”,生生撬动了三分天下的格局。
文丑心底冷笑,这份把“大义”当武器、把隐忍当铠甲的本事,正是乱世里最难啃的硬骨头,也是他最该学的活命功夫。
尘土扑在刘备洗得发白的衣襟上,他声音带着沉痛:“文将军,备率后军来迟,累将军身陷险境,此乃备之过!”
他拱手,腰弯得极低,姿态无可挑剔。
“是某家冲得太前,与皇叔何干?”文丑唇角扯开一丝弧度,轻描淡写地带过兵败的难堪,话锋陡然一转,
“蒋质那小子,该是带着残兵退回大营了吧?”他问得随意,目光却钉子般钉在刘备脸上。
刘备心头微凛。
眼前这文丑,与记忆中那狂傲易怒的河北名将判若两人!
颜良刚折在关羽刀下,按文丑往日的火爆性子,此刻早该暴跳如雷,揪着援兵迟到的由头兴师问罪。
可此刻,这人端坐马背,气息平稳,眼神深得像口古井,连兵败这等大事都只轻飘飘一句带过……不对劲!
刘备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忧色更浓:“袁公已在大营坐镇,蒋校尉确已率部归营。备听闻将军亲自断后阻敌,心急如焚,特引兵来接应!”
“曹军追兵就在身后不远,”
文丑一夹马腹,策马行至刘备身侧,声音压低了几分,“此地非久留之所,皇叔,先回大营再议。”
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刘备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掌控力。
两股人马合流,沉闷的马蹄和脚步声踏碎了黄昏的寂静。
并辔而行时,文丑忽然侧过头,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投入死水:“今日阵前,撞见个故人。”
“哦?”刘备下意识接口,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关羽,关云长。”
文丑吐出这几个字,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刘备肩头那一瞬间的僵硬,连他胯下那匹老马都似乎不安地踏了下蹄子。
刘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
颜良刚死,矛头直指二弟关羽,袁绍帐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此刻文丑亲口证实关羽就在曹营!
回营之后……袁绍那多疑寡断的性子,加上郭图那些人在旁煽风点火……刘备喉头发干,后背渗出冷汗。
“关将军武艺,当真举世无双。”
文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如此虎将,若能为袁公所用,何愁曹贼不破?可惜啊,明珠暗投,困于曹营。”
他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惋惜。
这话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苗!刘备黯淡的眼底猛地爆出精光。
是了!与其被动等袁绍问罪,不如主动抛出诱饵!把二弟“召”来袁营,既能解眼前杀身之祸,又能……
他心思电转,瞬间拿定主意,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惭愧,朝文丑郑重抱拳:“将军一言,惊醒梦中人!备……拜谢将军点拨!”
这份人情,他刘备记下了。
文丑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刘备能想到的,本就是演义里他自救的招数。
自己不过顺水推舟,提前把这根救命稻草塞到他手里。
乱世里,雪中送炭的情谊,总比锦上添花值钱。
袁军大营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森严的壁垒透着压抑。
两人马匹尚未停稳,一名传令小校已飞奔而至,气息急促:“文将军!刘将军!主公有令,请二位速至中军大帐议事!”
文丑与刘备飞快地对视一眼。该来的,躲不掉。文丑嘴角噙着一丝冷意,翻身下马,甲叶铿锵:“带路!”
中军大帐内,牛油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袁绍高踞主位,那张儒雅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
谋臣郭图、审配、沮授像几尊泥塑木雕分列左右,武将席上,张郃、高览等人眼观鼻鼻观心。
而在最末端的角落,跪坐着一人,头颅深埋,正是面无人色的蒋质。
“末将文丑,拜见主公!”文丑大步踏入帐中,抱拳行礼,声如洪钟。
“文丑!”袁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猛地一拍身前几案,“你可知罪?!”
帐内空气瞬间冻结。
文丑心头一跳,目光如电般扫过角落的蒋质。
好小子,恶人先告状?
他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沉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末将愚钝,不知身犯何罪,请主公示下!”
“不知罪?”
袁绍怒极反笑,手指几乎戳到文丑鼻尖,“我予你五千精骑!五千!竟被曹操八百骑杀得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你还有脸说不知罪?!”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
“禀主公!”文丑的声音陡然提高,压过袁绍的怒火,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帐中,“末将率军出击,探得曹军前锋仅八百骑,疑有埋伏,故命蒋质校尉率两千兵马为前部试探,末将亲率三千主力于后策应!”
“然蒋校尉贪功冒进,见曹军辎重便如饿狼扑食,军令不顾,阵型自乱!曹军趁势掩杀,我军前锋遂溃!”
他猛地转身,戟指向角落簌簌发抖的蒋质,厉声道,“若非末将拼死杀入乱军,将他捞出,又亲断后路,力战张辽、徐晃二将,岂止损兵折将?”
“怕是五千儿郎,皆要葬送于此!末将自问已竭尽全力,何罪之有?!”
袁绍脸上的怒容凝滞了一下,狐疑的目光转向蒋质:“蒋质!文将军所言,可是实情?!”
蒋质早已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末将带回的数千将士,皆可作证!”
文丑踏前一步,气势迫人,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定在袁绍脸上,“主公若不信,此刻便可传唤军士,末将愿与蒋校尉——当面对质!”
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身经百战将领特有的自信与威压。
河北名将的统兵之能,此刻展露无遗。
帐内死寂。袁绍脸色变幻不定。
“明公!”
一直沉默的刘备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备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文将军所言句句属实!断后阻敌,力抗曹军大将,备亲眼所见!”
他朝着袁绍,深深一揖。
“主公……主公饶命啊!是末将……末将糊涂……”
蒋质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这求饶,等于认下了所有罪状!
袁绍的脸瞬间铁青,眼中杀机毕露,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命令:“拖出去!斩!”
两名如狼似虎的甲士应声扑入,架起烂泥般的蒋质就往外拖。
凄厉的求饶声划破帐内的死寂,又迅速远去、消失。
文丑垂着眼睑,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成了!
他抬眼,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袁绍身侧——正好撞上谋士郭图那双阴鸷的眼睛!
那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怨毒和一丝惊惶,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了过来。
郭图……袁谭的心腹……蒋质那死鬼的叔父蒋义渠,可不就是袁谭的部将?
蒋质能进袁军,爬上校尉之位,背后岂能没有这位郭“大人”的推手?
文丑心头雪亮。
这老小子想借蒋质这把刀,或者干脆是把自己当垫脚石,去讨好他真正的主子袁谭?好一招祸水东引!
史书上记载的郭图,干这种构陷同僚、推卸责任的勾当,可是“战绩斐然”,张郃、高览投曹,便是拜他所赐!
就在蒋质临死的哀嚎彻底断绝的刹那,就在郭图眼神躲闪欲要缩回阴影的瞬间,文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滚油,让整个大帐瞬间炸裂!
“主公!”
文丑踏前一步,甲叶铮然作响,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脸色微变的郭图,“蒋质无德无能,贪功致败,死不足惜!然末将以为,举荐此等庸才、祸乱军心、贻误战机者,其心——”
他刻意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掷出,
“——更当诛!”
“其心可诛”四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中军大帐中轰然炸响。
郭图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手中那柄装模作样的麈尾,“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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