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贯穿灵魂的战栗感正在缓慢退潮,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属于社会学家的绝对理性。
巨大的震撼,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而罗辑最擅长的,就是从海量的信息中,剥离情绪的伪装,直抵最核心的逻辑内核。
他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前那冰凉光滑的金属栏杆。那种非金非石的触感,提醒着他此地的真实性。
信任?
这个词汇在他的字典里,早已与“愚蠢”和“灭亡”划上了等号。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这是他穷尽半生心血,以整个人类文明的命运为赌注,才勘破的血腥真相。
眼前这个自称“深空监察局”的组织,所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猎人”的范畴。
他们更像……森林的管理者。
可谁又能保证,管理者的善意,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
罗辑的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那双重新变得锐利的眼睛。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吧,凌风局长。”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独特的、略带沙哑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像是在品味。
“我们先假设,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罗辑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斜斜地靠在上面,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了下来,但他的精神,却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么,作为一个对宇宙文明生态略有研究的社会学家,我很好奇。”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摇了摇。
“让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
“假设,有一个A文明,他们已经攻克了癌症,拥有百分之百治愈的特效药。他们的医学水平,达到了神乎其技的程度。”
“而在宇宙的另一端,有一个B文明,科技相对落后。在他们那里,癌症依旧是绝症,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常态。”
罗辑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死死锁住凌风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现在,强大的、怀有善意的A文明,发现了弱小的B文明。那么,请问,A文明应该怎么做?”
他的语速陡然加快,问题如同连发的子弹,直击要害。
“是应该无偿地、大规模地将特效药给予B文明,让他们在一夜之间,摆脱病痛的折磨?”
“还是应该将特效药作为一种战略资源,一种筹码,一点一点地给,从而获得对B文明社会、经济、文化的绝对控制权,按照自己的蓝图,去‘引导’他们发展?”
一旁的赵海伦,眉头瞬间锁紧。
这个问题,是罗辑穷尽毕生对人类社会学、文明博弈论理解后,淬炼出的一柄最锋利的思想之刃。
它将“善意”这个看似美好的词汇,剖开成两个血淋淋的选项。
前者,看似高尚,是纯粹的圣母。但突如其来的技术代差,会瞬间冲垮B文明原有的医疗体系、社会结构、经济秩序,甚至伦理道德。当生命不再稀缺,当死亡的威胁被轻易移除,一个尚未准备好的文明,只会陷入更深层次的混乱与崩溃。
后者,看似理智,是冷静的操盘手。但这种“引导”,本质上就是一种奴役。它将B文明变成A文明的附庸,一个技术上的殖民地,永远失去了独立自主发展的可能性。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道德的选择题。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来甄别“神”的意识形态的陷阱。
罗辑在赌,赌对方的回答会落入这两个选项中的任何一个。只要对方做出选择,他就能立刻判断出这个“深空监察局”的行事风格——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还是冷酷的现实主义霸权。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们依旧在“人性”或者说“智慧生物”的逻辑框架内。
只要在框架内,就有迹可循,就有弱点可抓。
然而,凌风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罗辑的预料。
他笑了。
那不是嘲讽的笑,也不是赞许的笑,而是一种……成年人看着一个孩子在认真地问“天为什么是蓝色”时的、那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笑。
他看穿了罗辑这个思想实验的全部层次,看穿了问题背后那层层包裹的逻辑陷阱,更看穿了陷阱最深处,那份源于“黑暗森林”法则的、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
凌风没有直接回答“是”或“否”。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整个空间的氛围似乎都随之改变。
“罗辑博士,你的思维,被‘原初帷幕’的物理规则限制住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罗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够穿透逻辑屏障的份量。
“你提出的两个选项,都基于一个共同的前提——”
“‘癌症’这个东西,是客观存在的。”
凌风顿了顿,平静地注视着罗辑,然后,抛出了一句足以颠覆罗辑整个认知体系的话。
“那为什么……A文明不能直接提升B文明的维度,或者修改他们的基础生命参数,让他们从根源上,就彻底消除‘癌症’这个概念呢?”
轰——
一个无声的、源自思维层面的惊雷,在罗辑的脑海中炸开。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那份伪装的慵懒,那份深藏的试探,那份属于顶级智者的从容——尽数崩塌、粉碎,只剩下纯粹的、原始的空白。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扩散到了极限,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大脑一片轰鸣。
凌风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他的灵魂。
“当一个物种,连‘得癌症’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时,所谓的‘特效药’,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
是啊……
还有什么意义?
罗辑的思维彻底宕机了。
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他引以为傲的、建立在“猜疑链”和“技术爆炸”之上的宇宙社会学大厦,在这一句话面前,被一股来自更高维度的、无法理解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击碎了。
他还在纠结于二维平面上的最优解,还在计算着棋盘上每一步的得失。
而对方,却早已站在三维空间,俯瞰着他和他的整个棋盘,甚至可以随手抹掉“棋盘”本身的存在。
这不是格局上的差距。
这是生命层次、思维维度上的……碾压!
冷汗,从罗辑的额角、后颈,争先恐后地渗出,瞬间浸湿了他的衣领。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无力感,不是面对三体舰队时的绝望,而是自己的智慧,在另一个存在面前,变得像孩童的呓语一样可笑。
许久,一阵悠长的、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掏空的气息,从罗辑的口中缓缓吐出。
那口气息里,带走了他最后的试探,带走了他身为“面壁者”的孤傲,也带走了他赖以生存的、那套冰冷的宇宙社会学公理。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之前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怀疑,都化为了此刻发自内心的释然与敬畏。
他看着凌风,第一次用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郑重语气,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
“凌风局长,我希望能由我,来亲自负责与贵组织后续的外交沟通事宜。因为……只有我,才能让PDC(行星防御理事会)那帮人明白,他们面对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初步的信任,在这次思想的交锋中,正式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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