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尔一路跟在宋润身后,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宋润那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心中千言万语翻涌,却如被无形丝线缠住的乱麻,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嘴唇微微一动,沉默半晌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偏他去晚了没能护下她,又大意粗心误入了那骇人的尾巷,叫她没遇上半点舒心。
从前药庄里她总是那般明媚,喜欢拉着人的手说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如同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一般动人。
可如今,眼前的宋润却与往昔判若两人。
月光如水,轻柔地洒在她那消瘦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辉。那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已凹陷下去,眼神中也多了几分萧瑟与落寞。
省尔看着她,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
就这样,男人一路将宋润送至北苑。
抬头瞧去,城北的宅子果然如记忆中般幽静,只是门环上的并蒂莲已生了锈。宋润推开吱呀作响的朱红大门,月光顺着门缝倾泻而入,照亮满园荒草。
彼时,林师傅带着金宝已将屋内收拾了一番,虽说算不上金碧辉煌,倒也勉强能住人。环视着屋内陈设,宋润的指尖抚过斑驳的檀木案几,灰尘簌簌落在裙裾上。
这场景倒是一如当年。
看着宋润如今这幅消瘦模样,林师傅不禁有些悔过。当初九原城被库勒部突袭,赤节山岌岌可危,她这才狠了心、咬了牙带小姐回京的。可眼下瞧着,这诸事不顺的,润儿又受了委屈,多了愁人的心事,她倒开始有些犹豫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倒也不必将自己困死在这盛京城里。
“润儿,不若我们回去吧……”
林师傅将烛火点燃,低头轻声道。
宋润偏头一笑,“师傅是担心我在这盛京城会过得不甚顺心?”
林师傅沉默不语。
今日在宋家不过一日便已是这般处境,更何况如今那宋止桓已官拜丞相,日后若是想在这盛景城里安稳度日怕是要费些功夫。宋家那继母和庶妹那心思便更不必说了,狠不得把宋润给抽筋剥皮地给吃了。
金宝似乎也是听懂了些什么,毫不犹豫道:“宋姐姐有我保护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宋润闻言,指尖在案几上顿了顿,转头看向金宝仰得高高的小脸,眼底终于漫开些软意。她伸手揉了揉金宝的发顶,烛火映着她的笑,倒驱散了几分萧瑟:“好啊,那往后就拜托金宝护着我了。”
金宝立刻挺直小身板,攥紧拳头应得认真,惹得林师傅也低低笑了声。屋内的气氛刚暖了些,院外忽然传来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林师傅顿时警觉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两三根银针。
宋润轻笑笑,“师傅不必如此警惕。”
“是省尔。”
金宝闻言瞬间冒出头来,“省尔是谁?”
“就是那日偷偷从药庄里跑走的小哑巴。”宋润指尖轻轻蹭过案几上的木纹,声音轻得像被烛火揉碎。
话音刚落,院外的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前,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迟疑。宋润起身去开门时,正撞见省尔拎着两个鼓鼓的布包,站在月光里搓着手,靴底还沾着荒草的碎叶。
“我看这宅子久没人住,怕你们缺些东西,就……”省尔的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宋润清瘦的脸上,喉结动了动,“想必你们今日也还没用晚饭,就顺便买了些吃食。”
金宝凑到宋润身边,仰着小脸打量省尔,脆生生问:“原来是你呀!你这次还会偷偷离开我们吗?”
省尔被这直白的问话弄得有些局促了,弯腰想揉金宝的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收回手,只点头道:“只要你和宋姐姐需要,我一直都在的。”
这话让林师傅握着银针的手松了些,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她瞧得出省尔的心意,可这盛京城藏着太多凶险,多一个人牵扯,未必是好事。
几人坐在正堂中闲谈了几句,省尔之前虽在赤节药庄里待过些日子,但是家世、为人尚不明朗,是否别又所图也不得而知,故而林师傅对其依旧颇为谨慎。
“公子籍贯何处?当时为何落难?怎么几经周转又到了盛京城呢?”林师傅手里的针线活没停,只侧身在灯下头也不抬地追问着。
俨然一副家里长辈拷问女婿的架势。
省尔在药庄时曾见过林师傅的针线活,那针脚技法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更像是出自宫中,若不说实话定然难逃老人家的火眼金睛。
可他若说实话,宋润定然会觉得他是心怀不轨的接近。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借用一下某人的身份。
“回夫人的话,我本荥阳人士,此番是来京中探望舅父赵麟维将军的。后途中恰逢九原城战乱,本欲绕路赤节山前去支援表兄赵无虞,却不想途中欲刺。”
“幸得夫人与宋小姐相救,这才有命回京。”
省尔一字一句说得颇为诚恳,叫人瞧不出半点端倪。
林师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赤节山一战确实是永州中郎将赵无虞与太子殿下前去支援的话,这倒是没撒谎。
“当时战事催急,我不得不跟着表兄离开,夜里不告而别实属无奈之举,只得留字一封盼与诸位想见,当面感谢救命之恩。”
说着,男人的目光落在宋润的身上,似乎像在恳求她的谅解。
宋润听到省尔这一番解释,目光微微波动,却并未立刻表态。她轻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心中思绪翻涌。
这般誓言,父亲也曾对母亲说过。什么白首不离,不过都写些如云烟般易逝的空口白话而已,他既能一次不告而别,又定然能两次、三次的离开。
宋润本就没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承诺,更不奢求他为了自己牺牲什么。只是他今日愿意找上门,做出解释,倒也是个有担当的。
相识也不过六七日的人,谁又敢贸然轻信呢?左不过当时,在药庄里第一次见到一个长得如此清隽之人,心里看着欣喜罢了。
可她细下想想,谁还能不喜欢貌美之人呢?
宋润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随即给金宝递了个眼色。
金宝顿时心领神会从省尔手里接过了食盒,提到了桌上。
省尔见宋润收下了食盒也总算松了口气,目光一直追随着宋润,见她虽未多言语,但也没有直接拒绝自己,心中便燃起了一丝希望。
“眼下天色已晚,我不便叨扰,就先告辞了。不过,这食盒里的吃食若是凉了,你们可别嫌弃,再热热也能入口。”省尔微微欠身,目光带着几分眷恋不舍地落在宋润身上,似是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宋润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今日多谢了,路上小心。”那声音轻柔婉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省尔听闻,心中虽有些失落,但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依旧恭敬地回道:“宋小姐客气了,若有需要,随时差人告知我便是。”
说罢,他缓缓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缓慢,似乎在期待着宋润能突然叫住他。
然而,直到他走出正堂,跨过门槛,身后都没有传来那期待已久的声音。省尔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步伐,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走后,林师傅本想问问宋润如今是何打算。
却不想宋润先一步开口道:“这京中的榛子酥味道不错,不若我们便留在此处吧。”
林师傅沉默着应了,转身回了屋里。她心里还是有太多顾虑,还是怕宋润留在盛京城里会遭了罪,当年先夫人临终前的嘱托她万不敢忘,可润儿既做了这决定,她便只能尽心尽力地护着了。
谈及润儿的婚事,倒更希望能有一个护得住她的。
心绪烦扰,林师傅不得安宁,便又点灯翻起了医书。
师徒一脉,宋润也在房中燃了灯。
少女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侧身倚靠在窗边的美人塌上,不住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这玉佩是块常见的暖玉,通体温润,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正是当年省尔在赤节药庄养伤时,不慎遗落在药臼旁的。宋润当时见它玉质虽不名贵,却雕着株小小的芍药,与自己药篓上绣的纹样有些相似,便悄悄收了起来,没曾想竟留到了现在。
指尖划过芍药花瓣的纹路,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药庄后院,省尔为了帮她摘高处的金银花,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慌乱中还扯断了半架花枝。那时他还不能说话,只红着脸比划着,把摘好的花全塞进她手里,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
可如今再看,那星光似是被盛京的夜色蒙了层雾。
他说自己是荥阳来的,是赵麟维将军的外甥,这话听着天衣无缝,可宋润总觉得哪里不对。当年在药庄,他看她炮制剧毒时,眼神里没有半分惧意,反倒像是极熟悉药理的样子,那绝非普通世家子弟能有的镇定。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宋润把玉佩贴在掌心,暖玉的温度透过肌肤传到心底,却压不住那点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