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余晖给四合院的青砖灰瓦镀上了一层昏黄。
空气里混杂着各家煤炉飘出的烟火气和饭菜的香气,喧闹了一天的院子,此刻正沉浸在一天中难得的安宁里。
李正阳提着一小包刚从供销社换来的粗盐,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前院。
“正阳,等一下。”
一个声音从旁边的门洞里传来,带着一丝精明的算计。
李正阳脚步一顿,眼角余光瞥了过去。
三大爷阎埠贵扶了扶鼻梁上那副老旧的圆框花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眯缝着,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三大爷,有事?”
李正阳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对这位院里出了名的“算盘精”,他一向是敬而远之。
阎埠贵搓了搓干瘦的手,快走几步凑到李正阳身边,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秘密。
“好事!”
“街道办的王主任刚才来过了,说是上面给咱们院下放了一个‘先进工作者’的推荐名额。”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兴奋。
“今晚,就在院里开全院大会,公开评选!”
阎埠贵说完,特意上下打量了李正阳一番,强调道:“你可是咱们院里少有的年轻工人,轧钢厂的正式工,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先进工作者?
这五个字落入耳中,李正阳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在这个年代,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誉。
它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好处,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各种票据,是能让日子宽裕不少的现金奖励。
更重要的,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本。
有了它,就等于在身上镀了一层金,以后在厂里,在院里,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知道了。”
李正阳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三大爷提醒。”
他应了一句,抬脚就要继续往后院走。
这副不咸不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态度,让阎埠贵心头有些不快。他本想借着卖个人情,探探李正阳的口风,没想到对方油盐不进。
他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哎,正阳,你对这个名额,到底有没有想法?”
李正阳这次停下,转过身,正眼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下,他年轻的脸庞轮廓分明,嘴角忽然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三大爷。”
“这名额,是评‘先进’。”
“谁对厂里,对国家的贡献大,就是谁的。这跟谁有没有想法,关系很大吗?”
一句话,直接把阎埠贵给噎在了原地。
李正阳不再理会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精彩表情,转身,径直走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
留下阎埠贵一个人站在晚风里,反复咂摸着那句话里的味道,总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扎人得很。
回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小的家,一股饭菜的暖香扑面而来。
陈雪已经把晚饭端上了桌。
一盘醋溜白菜,酸爽开胃。
一盘金黄的炒鸡蛋,在这个年月里算得上是硬菜。
桌子中央,是两大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
“哥,快洗手吃饭吧。”
陈雪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眼睛亮晶亮的。
“嗯。”
李正阳应了一声,在水盆里洗了手,坐了下来。
灯光昏黄,映着妹妹恬静的脸庞,眼前这简单却温馨的一幕,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下来。
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年前。
那时候,他还只是轧钢厂锻工车间一个不起眼的学徒。
厂里刚从苏联弄来一台淘汰的老旧车床,型号老,毛病多,却被厂领导当成了宝贝,指望它能提高生产效率。
厂里技术最顶尖的王副总工程师,亲自带队,没日没夜地扑在车间里搞技术攻关。
这件事,不知怎么被许大茂给听了去。
许大茂是厂宣传科的电影放映员,平日里最擅长的就是溜须拍马和背后捅刀子。他打听到王工的研究遇到了一个关键性的技术难题,如果短期内无法解决,那台老旧车床不仅是废铁,甚至可能引发重大的生产事故。
一肚子坏水的许大茂,嗅到了上位的机会。
他像一条潜伏在阴沟里的毒蛇,悄悄联系了几个对王工心怀不满的技术员,四处收集材料,就等着王工那边一出事,他好第一时间冲到厂领导面前告黑状,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那段时间,李正阳不止一次在角落里,听到许大茂和别人阴阳怪气地谈论着王工的“失败”。
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让人作呕。
李正阳深知王工为人耿直,是个纯粹的技术人才,不该被许大茂这种小人算计。
他决定做点什么。
机会很快来了。
那天在食堂打饭,他看到王工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对着一盘吃了几口的饭菜发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正阳端着自己的饭盆,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坐在了王工旁边的位置上。
他没有看王工,只是盯着自己碗里的窝窝头,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旁边人听清的音量,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这机器啊,跟人一个道理,都有自己的脾气。”
“尤其是那些老家伙,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啊,就得顺着它的毛捋,换个思路,别总想着跟它硬顶,说不定自己就通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工的脑海中炸响。
他那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一道骇人的亮光。
“啪!”
王工猛地一拍大腿,饭盆里的菜汤都溅了出来。
他根本顾不上这些,也顾不上吃饭,整个人如同上紧了发条,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食堂,直奔车间。
三天后。
技术难题被攻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轧钢厂。
又过了一个月,王工因为这次重大的技术贡献,被上级单位直接调走,委以重任。
许大茂精心准备的那一沓黑材料,还没来得及递上去,他想要扳倒的靠山,就已经变成了他再也够不着的存在。
他的晋升之路,也因此戛然而止。
据说,许大茂气得好几天都没吃下饭,看谁都像是欠了他八百吊钱。
而王工在临走前,特意找到了正在车间干活的李正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用那双满是机油和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李正阳的肩膀。
他深深地看了李正阳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欣赏,有嘱托。
最后,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小同志,好好干。”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他和王工,再无第三人知晓。
李正阳的目光从饭桌移开,望向窗外渐渐浓稠的夜色。
他的嘴角,无声地扬起。
今晚的全院大会,注定不会平静。
不过,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凡事都需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的学徒了。
有些账,也该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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