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胜被挤在角落里,听着这些朴素愿望,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年轻人,总是这样。
一丁点的希望,就能燃起燎原的热情。
上辈子的自己,第一次进城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那时候,兜里比脸还干净,连去国营饭店吃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的钱,都得掰着指头算计半天。
从公社到县城,六七十里的山路,要是坐牛车,得颠簸上四个钟头。
如今换成了解放卡车,也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
钱海兵挤到王全胜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哎,全胜,待会儿一块去看电影不?我跟你说,那场面,绝对带劲!”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钱海兵,人不算坏,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做事不过脑子,分不清轻重缓急。
体检是眼下天大的事,他倒好,门还没进,就先想着玩乐。
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为难。
“我就不去了,身上没带几个钱。”
他这话倒不是纯粹的托词,刘淑英东拼西凑,最后也就给了他不到十块钱。
这还是准备让他应付体检前后各种杂事的救命钱,一分一厘都得花在刀刃上。
钱海兵眉毛一挑,咧着大嘴嚷嚷起来。
“嗨!你这人可真没劲!出来一趟,连看电影的钱都不带?那多憋屈!”
王全胜没再搭腔,只是把头转向了车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荒山。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想着,旁边一个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的青年凑了过来。
“兄弟,俺瞅着你眼熟,你是瓦房大队的?”
王全胜转过头,也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家的酒席上见过。
他点了点头,脑中飞速地搜索着人际关系网。
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他试探着开口。
“你是桃园大队的?我有个表姐,叫周秀兰,嫁给了你们大队的黄有文,你认得不?”
那青年眼睛猛地一亮,一拍大腿!
“那是我亲哥!我叫黄有武!你就是全胜兄弟吧?哎呀,我哥和我嫂子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说你出息了,要去当兵了!”
这层关系一挑明,两人之间的陌生感顿时烟消云散。
黄有武热情地捶了王全胜一拳。
“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小时候你来我们大队,我还跟你一块儿上树摘过桃子呢!”
王全胜也笑了起来,前世的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可不是嘛!就为了你们队上那几棵水蜜桃,我可没少挨揍。”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有一回,我爬上树刚摘了俩,就被看桃园的狗给发现了,那大黄狗追了我半个山头,吓得我把桃子全扔了,躲在后山林子里,天黑透了都不敢回家。”
“哈哈哈!”黄有武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小子最后肯定挨了顿结实的!”
“那还能跑得了?”
王全胜也乐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暖的怀念。
“我娘打着火把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抱着我哭完,二话不说,抄起身边碗口粗的树枝,就给我来了一顿竹笋炒肉,打得我三天没下得了床。”
黄有武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车厢里其他人也被这桩童年糗事逗得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热烈了不少。
卡车一路晃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车厢里好几个体格弱点的半大小子,早就受不住了,扶着车厢栏杆吐得一塌糊涂。
终于,当一片片灰扑扑的二三层小楼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车厢里再次沸腾了。
“快看!到县城了!”
“我的乖乖,这楼也太高了吧!比咱们公社的办公楼还高!”
“看那!路上跑的是小汽车!”
惊叹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得把眼睛瞪成铜铃。
王全胜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这就是八十年代初的凤阳县城,几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一条坑坑洼洼的主干道,在这些山里娃的眼中,已是遥不可及的梦。
可在他眼里,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落后而质朴的气息。
再过二十年,这里将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卡车最终停在了县武装部旁边的大礼堂门口。
一名穿着四个兜干部装的中年人跳下车,拿着个铁皮喇叭。
“都下来!把自己的东西拿好,今天下午和晚上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统一体检!”
众人鱼贯而下,刚领了铺位安顿好,钱海兵就把自己的帆布包往床上一扔,迫不及待地吆喝起来。
“走了走了!看电影去!有谁一块儿的?”
呼啦一下,竟有七八个人响应,跟着他呼啸而去。
剩下的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兴冲冲地要去逛百货大楼。
黄有武也一脸期待地看向王全胜。
“全胜兄弟,咱们也去转转?”
“有武哥,真对不住。”王全胜捂着额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这一路颠得我头昏眼花,想先躺会儿缓缓。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
见他确实状态不佳,黄有武也不好强求,叮嘱他好好休息,便跟着其他人一起涌出了礼堂。
眼看着礼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和他一样晕车的,王全胜这才坐起身。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母亲让他带上的十几个自家产的核桃,又从兜里摸出几毛钱,到礼堂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四块当时最时兴的鸡蛋糕,用油纸包好。
一切准备妥当,他背上挎包,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礼堂,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直奔县公安局的家属楼。
他没有直接上门。
而是在家属楼对面的一个小食堂里,点了一碗最便宜,只要二两粮票和一毛五分钱的阳春面,就着白开水,慢条斯理地吃完。
他在等黄伟下班,也等他吃完晚饭。
求人办事,最忌讳的就是饭点上门,那是没眼力见的表现。
家属楼是一栋典型的苏式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串联起一间间独立的屋子,楼道里堆满了蜂窝煤和各种杂物,空气中混杂着饭菜,油烟和霉味。
王全胜在楼下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估摸着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这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
在再三确认门牌号后,站定在了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他抬起手,轻轻敲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