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眼眸如同两滴凝固的鲜血，穿透镜面的阻隔，死死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永恒的嘲弄，凝视着镜中那个试图伪装、却已原形毕露的……
赝品。
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扎在苏梓萌裸露的皮肤上。顶级仿丝的哥特裙装被彻底浸透，沉重地黏在身上，勾勒出她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的轮廓。粉色假发早已不知遗落在医院的哪个角落，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昂贵的Coser长靴也只剩下一只，另一只赤脚踩在冰冷、积水的柏油路上，被碎石硌得生疼，却毫无知觉。
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丢进冰窟的兔子，在深夜的暴雨中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圣保罗精神病院那栋巨大的、如同白色巨棺的VIP大楼，在雨幕中闪烁着零星几点幽冷的灯光，像魔鬼窥视的眼睛。每一次回头，她都仿佛能看到那扇V-03病房的窗户后面，猩红的玻璃眼珠在黑暗中燃烧，看到落地窗倒影里，那个带着永恒嘲弄微笑、手指冰冷指向她心脏的非人身影！
“假的！幻觉！是压力！是镇静剂！”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被狂暴的雨声瞬间撕碎、吞噬。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嘴里、鼻子里，呛得她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流淌。羞耻和恐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金铭睿那憎恶的眼神、娃娃讥诮的嘴角、倒影中燃烧的血眸和那根致命的手指，连同她利用“克鲁鲁”形象擦边赚钱的肮脏记忆、觊觎金家财富的贪婪算计，在脑海中疯狂翻搅！她感觉自己真的要被逼疯了！思维像煮沸的沥青，翻滚着尖叫和彻底的虚无。
“逃！离开这里！离开那个邪灵！”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她赤着脚，在冰冷的积水中狂奔，撕裂的裙摆绊倒了她，泥水浸透半边身体。她挣扎爬起，不顾疼痛，继续向前。转过一个街角，刺目的、橘黄色的光芒穿透厚重的雨幕刺入她混乱的视野。
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巨大的玻璃橱窗凝结着水汽，模糊地映照出里面惨白的灯光和整齐的货架，像一块湿漉漉的琥珀，隔绝着外面狂暴冰冷的世界。
如同溺水者看到最后的稻草，苏梓萌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冲向那扇自动感应门。
“叮咚——”
清脆的电子音在空旷的便利店里响起。暖气和干燥的空气混杂着关东煮的腥咸蒸汽扑面而来，让苏梓萌浑身剧烈地打了个寒颤，几乎站立不稳。她狼狈地扶住门口冰冷的饮料冰柜，才勉强没有摔倒。
便利店里空荡荡的，只有收银台后一个年轻的男店员，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看到门口突然闯入的、如同水鬼般浑身湿透、衣衫撕裂、脸上糊满泥水泪痕、眼神涣散惊惶的女人，店员吓得手机差点脱手，警惕又困惑地站了起来。
“你……你好？需要帮忙吗？”店员的声音带着迟疑。
苏梓萌置若罔闻。她背靠着冰冷的冰柜门，身体顺着光滑的门板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砖上，蜷缩成一团，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进去，肩膀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湿透的裙装紧贴身体，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混杂着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
就在这时，便利店最里面一排货架的阴影里，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显得疲惫不堪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是张雪琪。她显然已经在店里角落避雨很久了，廉价的帆布外套也湿了大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略显鼓胀、沾着水渍的旧帆布背包。
张雪琪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冰柜旁、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那身撕裂污损、但材质和款式都异常眼熟的哥特裙装瞬间攫住了她的注意力——正是金铭睿视若神明的克鲁鲁风格！更让张雪琪心头一跳的是，那裙装的细节，那被雨水冲刷后依旧显眼的金纽扣、粉蝴蝶结、蕾丝领口……与她背包里那个40厘米坐姿娃娃身上的装扮，惊人地相似！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闪过——眼前这个狼狈不堪、濒临崩溃的女人，难道在Cos克鲁鲁？她是谁？她和金铭睿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张雪琪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在距离苏梓萌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对方那身破碎的“神祇”装扮，犹豫了一下，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强烈的探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苏梓萌混乱的呜咽：
“克鲁鲁……？”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冰水，瞬间引爆了苏梓萌！
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膝盖间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线狠狠扯起！苏梓萌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镜片碎裂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病态的狂喜！她涣散的目光死死锁在张雪琪脸上，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赎、唯一能理解她恐惧的存在！
“克鲁鲁！对！克鲁鲁！”苏梓萌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带着哭腔和神经质的亢奋。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湿冷的裙摆拖在地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她一把抓住张雪琪的裤脚，冰冷颤抖的手指如同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你……你知道她！你认识她！对不对？”苏梓萌仰着脸，碎裂的镜片后，那双眼睛瞪大到极致，布满血丝，充满了祈求、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娃娃！那个娃娃！红的！眼睛是红的！她在看我！一直在看我！在玻璃上！在窗子上！她……她在笑！她用手指着我！这里！”她腾出一只手，疯狂地戳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力道之大，隔着湿透的裙装都能看到皮肉的凹陷，“她要杀了我！金铭睿……金铭睿他也看见了！他说我……是赝品！肮脏！亵渎！他要净化我！用血！用火！净化掉我这身……肮脏的皮！”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每一个词都裹挟着浓重的恐惧和灵魂深处的战栗。泪水、鼻涕和脸上的泥污混合在一起，让她看起来凄惨而可怖。
张雪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话语中透露的可怕信息惊得后退了半步，心脏狂跳。金铭睿！净化！玻璃上的倒影！指向心脏的手指！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子弹，击穿了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帆布背包，仿佛那里面装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又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收银台后的店员被这一幕吓呆了，拿着手机不知所措，犹豫着要不要报警。
“冷静！这位女士，你冷静点！”店员试图出声制止。
张雪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状态极糟，但她提到的“金铭睿”、“克鲁鲁娃娃”、“玻璃上的倒影”……每一个点都直指核心！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与金铭睿、与那个邪异娃娃直接相关的恐怖事件！她不能让她就这样崩溃掉，她需要信息！
“没事的，没事的，”张雪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蹲下身，保持与苏梓萌平视，目光坚定而带着抚慰的力量，“这里很安全，只有我们。你看，灯很亮，没有玻璃，没有倒影。”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明亮的便利店，试图用现实环境安抚对方，“你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发抖，这样下去不行。先起来，我请你喝杯热的暖暖身子，好吗？热咖啡？还是热牛奶？”
她向店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快速走到热饮柜，拿了两罐热咖啡，又抽了几张纸巾。她付了钱，回到苏梓萌身边，将一罐滚烫的热咖啡塞进她冰冷颤抖、紧紧抓住自己裤脚的手里。
“拿着，很烫，小心点。”张雪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温热的触感从罐身传来，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冰冷麻木。苏梓萌本能地握紧了罐子，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铝皮灼烧着手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维似乎找到了一点锚定的支点。她抓着张雪琪裤脚的手指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仿佛那是她与这个“理解者”之间唯一的联系。
“慢点喝，先暖暖手。”张雪琪轻声说，自己也靠着冰柜慢慢坐下，坐在苏梓萌旁边，保持着一种既不疏远也不压迫的距离。她打开自己那罐咖啡，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也让她自己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
苏梓萌哆嗦着，用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雨水、泪水和泥污。她双手捧着滚烫的咖啡罐，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啜饮着。滚烫苦涩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带来一阵暖意，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冷，也让她剧烈的颤抖和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便利店温暖的灯光，身边张雪琪安静而带着力量的陪伴，还有咖啡苦涩却真实的味道，一点点地将她从那个充满猩红眼睛和冰冷嘲笑的炼狱边缘拉了回来。虽然恐惧的余烬仍在心底阴燃，但至少，疯狂的尖叫和幻视被暂时压制，破碎的理智开始艰难地粘合。
“……谢谢。”良久，苏梓萌才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虚弱，但不再那么歇斯底里。她松开了一直抓着张雪琪裤脚的手，抱着咖啡罐，蜷缩的姿态放松了一些。
“感觉好点了吗？”张雪琪轻声问，目光落在对方那身撕裂污损、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华丽精致的哥特裙装上，“你……刚才在扮演克鲁鲁？”
苏梓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抱着咖啡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裙子，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羞耻和自我厌恶，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是。我是……金铭睿的新主治医师……苏梓萌。”她艰难地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名字，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我……我以为……用他痴迷的形象……能接近他……帮助他……”她的话语停顿，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的是那些关于金钱和地位的肮脏算计。
“帮助他？”张雪琪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迟疑和闪躲，但没有点破，只是顺着话题追问，“你在病房里……看到什么了？金铭睿他……怎么了？还有那个娃娃？”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忧虑和急切。
提到病房，苏梓萌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神中再次浮现深深的恐惧。她用力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仿佛要用这灼热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可怕……太可怕了……”苏梓萌的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他不认我……完全不认！他……他只看着那个娃娃！他说我是……赝品……是亵渎……”她的声音发颤，“他说……要净化掉我这身……肮脏的皮……”羞耻感让她几乎无法复述这个词。
她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然后……闪电……好亮的闪电……把整个房间……照得像白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我在窗子上……看到了！不是影子！是真的！另一个克鲁鲁！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在笑……用手指……指着我的……心！”她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被洞穿的冰冷触感，脸色煞白如纸。
张雪琪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背脊窜起一股寒意。窗上的倒影？另一个克鲁鲁？指向心脏的手指？这描述与她背包里那个娃娃带来的冰冷注视感何其相似！金铭睿的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超乎常理的事情？
“那……金铭睿呢？他看到那个……窗上的东西了吗？”张雪琪追问。
“他……他好像只看着床头的娃娃……他……”苏梓萌努力回忆着，混乱的思维被张雪琪的提问引导着，金铭睿那些喃喃自语如同梦呓般浮现在脑海，“……他说了很多……很奇怪的话……不像疯子……像……像诗人……像哲学家……”
她断断续续地复述着，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说……‘我的前半生……在错误之海沉浮……仍怀着……希望求生……’”
“‘可让太阳……失去光辉……只有心中……晴朗光明……’多么……讽刺……”
“‘全世界……缺乏的东西……都在于我……内心？’”
“‘要放浪游戏……年纪未免太老；要心如死灰……年纪未免太轻……’”
“‘理论……都是灰色的……唯有生命之树……常青……’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说他的树……快枯死了……”
“‘万象……皆俄顷……无非是……映影……’”
“‘我甚至……面临可恶的……彷徨……不得不……逃向孤寂……与荒凉……’”
“‘为了不……孤零零……一生白过……终于……使自己……投向了……恶魔！’”
“‘我要去……越变人生！别让血滞……而心枯！要脱离……孤独！’”
“‘我在人世的日子……会留下印记！人万代……光阴飞逝……也无法……抹去！’”
“他说……他在这种预感里……欣喜无比……说那是……他人生……最崇高的……瞬即……”
最后，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和清醒，模仿着金铭睿当时那如同交易的语气：
“……然后他说……‘这一刻……我不禁感慨……就算要……出卖灵魂……’”苏梓萌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也要……找个付得起……价码的……人！’”
“‘正是……因为……不可能……’”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虔诚，“‘……才……值得……我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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