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在这方圆几十里的乡野间,是个能让老人停住摇扇、孩童收住哭闹的人物。有人说他是正教传人,桃木剑曾斩过作祟的山精,黄符纸能镇住淹死人的水塘;也有人啐着唾沫骂他是邪门术士,画符的朱砂掺了灶灰,驱邪的仪式不过是骗酒肉的把戏。
没人说得清他师承哪门哪派,更没人见过他真正露过道行——可这方圆百来个村庄的红白喜事,少了他或他的徒弟就转不开。谁家老人咽气要选坟地,谁家孩子夜哭要收惊,甚至谁家母猪难产要“驱邪”,都得提前半个月排他的日程,晚了便只能等。
这天,阳谋在邻村帮亡人做完“引路道场”,刚卸下法衣就往家赶。
阳家七代都是舞剑画符的道士,坟头从没冒过青烟,如今总算出了个大学生,这比他当年帮李村镇住百年水煞还让他得意——国家不缺大学生,可他阳家缺啊!
他不知道“民政职业大学”是啥来头,只认得封面上烫金的字闪闪发亮,摸着手感比他画符用的黄表纸精致百倍。这东西,可比什么“驱邪符”“镇宅符”管用,往神案上一摆,就是阳家的脸面。
到家后,阳谋里里外外沐浴三遍,换上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又备了猪头、水果、白酒当祭品。焚香点烛的烟味绕着房梁转,
他毕恭毕敬地把录取通知书立在神案正中,扯着阳春跪在蒲团上,父子俩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扎扎实实磕了三跪九叩。
“列祖列宗保佑,阳春能中大学,往后咱阳家也能出个‘文化人’……”阳谋的祷告声带着颤音,眼里的笑意快溢出来。
可当他小心翼翼展开通知书,看到“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七个字时,脸上的笑瞬间僵住,连烟袋锅子从手里滑下来都没察觉。
“你报的这叫啥专业?”阳谋的手攥着通知书,,火气顺着喉咙往上冲,“脑子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学搬尸体、烧死人的活儿?”
阳春头埋得快抵到胸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老师说这专业热门,毕业有编制,工资高,还管五险一金……”
“没出息的东西!”阳谋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茶杯都震得跳起来,“这种‘搬尸匠’的编制你也稀罕?传出去,我阳谋的脸往哪搁?以后哪家姑娘肯嫁你?你是阳家独苗,想绝了香火不成?”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溅在阳春的后脑勺:“要么复读,明年考个正经大学,学个会计、老师的专业;要么干脆别念了,跟着我学画符、看风水,一年几十万轻松赚,旱涝保收,不比你当火化匠体面?”
阳春知道父亲脾气倔,吃软不吃硬,耐着性子抬头:“爸,您看这样行不?先让我把大学读完,毕业干啥都听您的。我啥底子您清楚,复读也是白搭,明年运气未必有今年好。好歹混个文凭,以后您让我当道士,也能跟人说‘咱是大学生道士’,多有面子?”
他心里早算好了账:只要熬到毕业,翅膀硬了,想干啥父亲也管不着。
“不行,浪费时间,糟蹋钱。”阳谋一口回绝,“有这三年学道,你早能接我衣钵了。”
儿子这点小九九,他闭着眼都能猜透,只是懒得点破。
阳春眼珠一转,搬出了“杀招”:“爸,刚拜完列祖列宗,不如让神明和祖宗裁决?要是他们允了,我就去读;要是不允,我立马跟您学道。”
阳谋愣了愣,随即笑了——他掷了三十年杯筊,竹片的阴阳面全凭他手腕力道,一个毛头小子还想赢?“行,就依你。读不读?看你造化,怨不得我。”
“杯筊我自己掷。”阳春补了一句,语气笃定。这话合情合理,一旁的黄氏立马帮腔:“孩子说得对,自己的事自己求,神明才听得真。”
阳谋满不在乎地摆手:“你掷就你掷。连掷三次‘允筊’才算数,新手想蒙对?难如登天。”
除非真有神灵显圣,否则他稳赢。
杯筊是祖上传下的老竹片,被香火熏得泛着深褐包浆,一面凸一面凹——一凸一凹是“允筊”,神明应允;两凸是“笑筊”,神明犹豫,可重掷;两凹是“阴筊”,神明反对。
阳春光着脚踩在蒲团上,先把竹片在香炉上绕了三圈,烟味沾了满手。
他跪在神前,声音清晰:“列祖列宗、各位神明,弟子阳春,生辰×××,家住××村,今求准许入读民政职业大学,若允,赐允筊;若不允,赐阴筊。”
话落,竹片往地上一掷——一凸一凹,允筊。
阳谋眼皮跳了跳,嘴硬:“一次不算,得三次。”
第二次掷出,两凸,笑筊,重掷。
第三次,竹片落地,又是一凸一凹,允筊。
第四次,再掷,还是两凸,笑筊。
第五次,阳春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竹片“啪”地砸在地上——依旧是一凸一凹,允筊。
“耶!”阳春蹦起来三尺高,一把抱住黄氏转了个圈。阳谋怔怔地盯着地上的竹片,脑子里嗡嗡响:难不成真有神灵允了?
他哪知道,阳春打小就背着他偷玩杯筊,早练出了“想掷啥筊就出啥筊”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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