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卷着芦苇叶打旋,把苏瑶的衣角吹得贴在腿上。陆战野站在河对岸挥手,军绿色的身影在暮色里像株扎实的白杨树。
“苏瑶,过来。”他的声音顺着水流飘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紧。
苏瑶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走过去,鞋里灌进细沙,硌得脚掌发痒。她看见陆战野的军靴沾着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有道没好利索的伤疤——上次试药时划的。
“找我啥事?”她蹲下身倒鞋里的沙,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子。
陆战野没说话,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半圈。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水面上随波晃悠。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陆星辰举着竹竿追陆诗涵,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他们快放学了。”苏瑶抬头看天,云霞红得像烧起来,“再不回去,晚饭该凉了。”
“等会儿。”陆战野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有样东西给你。”
他从裤袋里掏出个小布包,蓝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陆诗涵上次给他补衣服时绣的。苏瑶看着那布包,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陆战野解开布包的动作有点抖,里面露出枚银灰色的戒指。没有花纹,边缘磨得发亮,细看能认出是弹壳打磨的,内圈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野”字。
苏瑶的呼吸顿了顿。这枚戒指她见过,上次整理他行李时在旧军装口袋里发现过,当时以为是哪个牺牲战友的遗物,没敢多问。
“下个月要去执行任务。”陆战野突然单膝跪地,军裤膝盖处“噗”地沾了片湿泥。他仰着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可能……不一定能回来。”
苏瑶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想起前阵子收到的信,王强说陆战野主动申请去最危险的侦察连,那里每天都有战士牺牲。
“这戒指磨了三个月。”陆战野把戒指举到她面前,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刚开始总磨不圆,把手指头都硌破了。后来找老班长学,才慢慢磨出样子。”
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带着风沙刮过似的粗糙:“我不敢保证永远陪着你,但我能保证,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护着你和孩子。苏瑶,嫁给我,让我名正言顺地做他们的爹。”
河风吹得芦苇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哭。苏瑶看着他军装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天他背着受伤的战友冲进公社卫生院,军靴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串红珠子。
她想起他每次从部队回来,总会往孩子们兜里塞水果糖,自己却舍不得吃;想起下雨夜他默默修好了漏雨的屋顶,清晨只留下堆新换的瓦片;想起药厂加班晚了,总能看见他站在门外的老槐树下,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陆战野手背上。他像被烫着似的缩了下,却没敢动,就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举着戒指的手在风里微微发颤。
“陆战野你混蛋。”苏瑶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哪有人求婚说这种话的?”
陆战野的肩膀垮了垮,眼里的光暗了暗。他慢慢站起身,把戒指往她手里塞:“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苏瑶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愿意。”
陆战野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把她拽进怀里。他的胳膊勒得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军装上的皂角味混着河水的潮气,钻进苏瑶的鼻孔里。
“我没听清。”他把头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再说一遍。”
“我说我愿意。”苏瑶把脸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擂鼓似的心跳,“陆战野,我愿意嫁给你。”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喊声。陆星辰举着竹竿跑过来,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人,突然捂住眼睛:“娘和叔叔在打架!”
陆诗涵从他胳膊缝里偷看,小嗓子喊:“是在抱抱团!老师说,喜欢才会抱抱团!”
陆战野松开苏瑶,脸有点红,赶紧把戒指戴在她手上。尺寸刚刚好,弹壳的凉意贴着皮肤,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爹!”陆星辰突然喊了一声,把竹竿往地上一戳,“你是不是要当我爹了?”
陆战野的身体僵了僵,慢慢蹲下身,看着三个孩子。陆星辰仰着头,眼里闪着光;陆诗涵躲在哥哥身后,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陆宇轩最实在,直接往他怀里钻,小手抓住他的军裤。
“你们愿意吗?”他的声音有点抖。
“愿意!”陆星辰抢着说,“李寡妇说,有爹的孩子没人欺负!”
陆诗涵从哥哥身后钻出来,递给他朵皱巴巴的小蓝花:“给你,娶我娘要送花的。”
陆战野接过那朵快蔫了的花,眼眶突然有点热。他把三个孩子搂进怀里,苏瑶站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回家的路上,陆战野牵着苏瑶的手,戒指在夕阳下闪着光。孩子们跑在前面,陆星辰举着竹竿当马骑,陆诗涵跟着哥哥蹦蹦跳跳,陆宇轩时不时回头看看,生怕他们跟不上。
“戒指得重新打个银的。”苏瑶摩挲着弹壳戒指,“这太糙了,戴着硌手。”
“不换。”陆战野握紧她的手,“等我回来,咱们就用这个办婚事。”
苏瑶没再说话,心里像揣了块暖烘烘的红薯。她知道这次任务有多危险,却不想说那些丧气话。她相信他会回来,就像相信春天播种秋天一定会收获。
晚饭时,陆战野给孩子们夹菜的手总往苏瑶碗里偏。李寡妇来送腌菜,看见苏瑶手上的戒指,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呦!这是好事将近啊!”
苏瑶的脸有点红,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陆战野倒是坦然,给李寡妇搬了个板凳:“婶子坐,正想跟你说这事,等我回来就办婚事。”
“那可得好好办办!”李寡妇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我那口子会扎灯笼,到时候给你们扎两盏大红灯笼,保证亮堂!”
孩子们听见“婚事”两个字,闹着要吃喜糖。陆战野从口袋里掏出把水果糖,是他准备在路上吃的,现在全分给了孩子。
“等爹回来,给你们买带芝麻的喜糖。”他摸着陆星辰的头,眼里的温柔能溢出来。
夜里,孩子们睡熟后,苏瑶坐在灯下缝衣服。陆战野明天一早就要归队,她把他的旧军装翻出来,想把磨破的袖口补补。
陆战野坐在旁边看她飞针走线,突然说:“任务可能要半年,也可能更久。”
苏瑶的手顿了顿,线头掉在灯芯上,“滋”地冒了个小火苗。
“药厂的事别太累,张教授说会派学生来帮忙。”陆战野从抽屉里拿出个存折,“这是我攒的津贴,密码是孩子们的生日。”
“我有钱。”苏瑶把存折推回去,“你在外面才需要钱。”
“拿着。”他把存折塞进她手里,“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就用这钱带孩子们去城里,找个安稳日子过。”
苏瑶把存折往桌上一拍,眼圈红了:“陆战野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戒指扔河里去!”
陆战野赶紧举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就是怕……怕对不起你。”
苏瑶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下巴。那里有没刮干净的胡茬,扎得她嘴唇有点痒。
“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他心里,“不管多久,我都等。”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陆战野就该走了。苏瑶把收拾好的背包递给他,里面塞了两双新纳的鞋垫,还有包用油纸包好的炒花生。
“路上小心。”她帮他理了理衣领,指尖划过那枚熟悉的军功章。
陆战野点点头,蹲下身抱了抱三个孩子。陆星辰还没醒,在他怀里蹭了蹭;陆诗涵把连夜画的画塞给他,上面是五个手拉手的小人;陆宇轩最黏人,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爹很快就回来。”陆战野亲了亲小儿子的额头,站起身往门口走。
苏瑶跟着他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停着辆军用吉普。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引擎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回去吧。”陆战野松开她的手,转身要上车。
“陆战野。”苏瑶突然喊住他,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塞进他贴胸的口袋里,“这个你带着,等你回来再给我戴上。”
陆战野的手捂住胸口,用力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钻进了吉普车。
车子扬起尘土,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苏瑶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车辙印被晨露打湿,慢慢变得模糊。
“娘,爹还会回来吗?”陆诗涵拉着她的衣角,小声问。
苏瑶蹲下身,把三个孩子搂进怀里:“会的,爹一定会回来。我们给爹写信好不好?告诉他药厂的新机器到了,告诉他止血粉又送往前线了,告诉他……我们都很想他。”
风里带着麦苗的清香,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苏瑶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但她不怕。她有三个懂事的孩子,有支持她的社员,还有个值得等的人。
回到家,她把陆战野留下的存折放进木箱最底层,上面压着那本《战地急救手册》。然后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陆战野同志,今天药厂的新锅炉安装好了,小张说以后提炼药材的效率能提高一倍……”
窗外的阳光越升越高,照在信纸上,把字迹晒得暖融融的。苏瑶知道,这封信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他手里,但她有的是耐心。
就像等待春天的种子,等待秋天的收成,等待一个一定会回来的人。
河岸边的芦苇还在随风摇晃,那枚被带走的戒指,正贴着某个人的心跳,在遥远的地方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