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凌锋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中睁眼。首先钻入鼻腔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不是现代医院里消毒水混合的淡腥,而是带着泥土、汗臭、粪便和一种肉体腐烂前兆的原始腥臊,像无数只油腻的苍蝇直接钻进喉咙深处,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他勉强掀开沉重如铁的眼皮,灰蒙蒙、仿佛被血与火熏脏的天空低低压下来。视野所及,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炼狱。折断的铁枪和旗杆歪斜地插在泥地里,枪缨被血染成暗褐,枪尖上甚至挂着难以辨认的、黑红色的碎肉块。穿着破烂皮甲或札甲的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姿态扭曲。一个离他不远的宋军,肚子被破开,灰紫色的肠子拖出老远,引来几只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另一个金兵模样的,半个脑袋不翼而飞,红白混合物溅了一地。鲜血早已浸透了这片黄土,汇聚成一片片粘稠的、暗红色的水洼,倒映着天空中惨淡的光,踩上去吧唧作响。
不远处,还有十几人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在缠斗嘶吼。长刀劈砍骨甲的闷响、钝器砸碎骨骼的脆声、临死前绝望或不甘的嚎叫,混杂着某种他听不懂的、充满戾气的语言,像一柄柄重锤,持续不断地砸在他嗡嗡作响的耳膜上,震得他脑仁生疼。
“这是……哪个剧组的实景拍摄?也太……逼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本能地冒出来,试图保护他遭受巨大冲击的神经。他撑着仿佛散架的身体试图坐起,手掌却一下子按进了一片冰凉、粘腻的液体里——是真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他猛地缩回手,心脏骤缩。
低头审视自己,身上的数码迷彩服早已被血污和泥泞糊得看不清原色,左臂上一处被爆炸灼伤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还在微微渗着组织液。背后的战术背包不见了踪影,万幸的是,腰侧那把陪伴他多年的高强度尼龙鞘战术匕首还在,大腿侧袋里的防风打火机也安然无恙。这仅存的现代装备,成了他与那个熟悉世界唯一的脆弱连接。
“嗷——!”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纯粹野兽般的咆哮炸响在身侧。凌锋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一名穿着脏污皮袄、满脸虬结络腮胡的金兵,瞪着那双布满血丝、只有嗜杀疯狂的眼睛,举着一柄沾满碎肉和血痂的长柄大刀,正朝他猛冲过来,刀锋破空,带起令人作呕的血腥风。
他完全听不懂对方的嘶吼,但那股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戮意图,像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脊髓。思考是奢侈的,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这是无数次的生死边缘训练、早已刻进骨子里的特种兵本能!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凌锋猛地一个战术侧滚翻,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足以将他劈成两半的致命一击。泥土和血水溅了他一脸。他来不及擦拭,在金兵因用力过猛而略微失衡的刹那,如同猎豹般弹起,右手精准无比地攥住了对方握着刀杆的手腕,用力一拧!同时左臂曲肘,全身力量爆发,一记狠辣的肘击重重撞向金兵的肋骨下端。
“咔嚓!”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金兵痛得发出一声闷哼,脸上的疯狂瞬间被痛苦取代,手上的力道一松。凌锋毫不迟疑,顺势将长刀夺过,身体如游鱼般灵活绕到其身后,左臂猛地锁住金兵的粗壮脖颈,右手夺来的长刀那冰冷、粗糙的刀锋已经精准地抵在了对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上。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干净利落,毫无多余花哨,完全是现代近身格斗术的致命体现。
金兵整个人僵住了,不敢再有丝毫动弹,嘴里发出急促而惊恐的叽里呱啦声,显然是在求饶。凌锋喘着粗气,手臂感受着对方喉结的滚动和生命的悸动,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茫然和隔离感。语言,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彻底孤立在这个陌生而血腥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战场的残响。凌锋警惕地抬头,只见一队约十人的骑兵正疾驰而来,马蹄翻飞间带起泥泞的血土。他们身着暗红色的棉甲,部分关键部位缀着铁片,头盔下是一张张风尘仆仆、写满疲惫却眼神锐利的面孔。为首一人,手持一杆染血的长枪,马术精湛,旗帜在风中卷动,隐约可见一个黑色的“岳”字。
是宋军!岳家军!
那为首的将领勒住战马,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地上金兵的尸体,被夺下的长刀,凌锋那奇装异服(迷彩服)、锁喉的动作以及抵颈的利刃,还有他腰间那造型奇特的匕首……这一切组合在一起,显得无比诡异。
将领翻身下马,动作干脆,举枪指向凌锋,声音粗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喝问了一句什么。
凌锋完全听不懂,但他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戒备和杀意。他知道,任何不必要的误解都可能招致毁灭性的攻击。他缓缓地、尽可能地表现出无害,松开了锁喉的手臂,将夺来的长刀“哐当”一声扔在地上,然后举起了双手——这是跨越时空的通用语言。此刻,任何反抗都是最愚蠢的选择。
那将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尤其在他那身数码迷彩服和腰间的战术匕首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金兵俘虏,眉头紧紧锁起。他似乎在极度困惑地判断着什么。半晌,他突然用极其生硬、古怪,但凌锋依稀能听懂的汉语试探着问:
“你……是何人?金人细作?”
声音沙哑,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凌锋心中的迷雾和隔阂。
“我叫凌锋,”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努力挤出穿越后的第一句能被对方听懂的话,“不是金兵,更不是细作。我……遇了意外,醒来就在这。”
那将领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减少,但杀意稍退。他上下打量着凌锋,显然无法理解“意外”和出现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中央有何关联。他最终挥了挥手,对左右士兵下令:“战事紧急,来历不明,缚了!带回大营,交由岳帅发落!真假自有分晓!”
两名士兵上前,用粗糙的麻绳将凌锋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捆在身后。绳结勒得很紧,磨蹭着手腕的皮肤。凌锋没有反抗,顺从地让他们绑了。
他被拴在一匹战马后,跟着这支小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岳家军营地方向。这条路,仿佛是用尸体铺就的。越往前走,惨状越是触目惊心。双方士兵的尸体交错枕藉,残破的兵器、旗帜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甚至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平民百姓,蜷缩在断壁残垣下,背上插着几支箭矢;不远处,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的尸体小小的缩成一团,脸色青白,一只僵硬的小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已经发霉变黑的杂粮饼。
凌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他经历过现代边境的冲突,见过恐怖袭击后的惨状,但那些往往带着现代战争的“效率”和“距离感”。而眼前这一切,是赤裸裸的、原始的、面对面用冷兵器制造的屠杀和毁灭,其惨烈和直观程度,冲击着他每一个感官,挑战着他身为人、身为医者的底线。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滴血的伤口,缓缓沉入远山之下,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种悲壮而凄凉的橘红色。
终于,在血色残阳的余晖中,他看到了那座旌旗招展、戒备森严的岳家军大营。辕门高耸,鹿角森然。一面巨大的、被夕阳染红的旗帜在营门望楼上猎猎飞舞,上面四个浓墨重彩的大字——“精忠岳飞”,仿佛带着一种灼热的力量,穿透血腥的空气,撞入他的眼帘。
营门口持戈而立的士兵,如同泥塑木雕,即便经历大战,他们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握着长枪的手臂稳如磐石,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坚毅和纪律。
凌锋被押着,一步步走向那洞开的营门。身后是尸山血海的战场,前方是未知的命运和时代。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血与土、铁与火的空气,冰冷的现实感彻底取代了最初的恍惚和荒谬。
他知道,他的南宋之旅,从踏入这座营门开始,便已真正开启,再无回头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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