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夏令营的中央对局大厅。
偌大的空间内,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所有营员,所有职业教官,包括德高望重的仓田厚,此刻都成了观众。他们的视线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尽数倾注在棋盘之上。
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总教官白川七段,正襟危坐。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但紧抿的嘴唇与眉心拧成的川字,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昨夜,他没有合眼。楚天与岸本那盘棋的棋谱,被他翻来覆去地拆解了数十遍。
越是拆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就越是刺骨。
那不是少年人的棋。
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纯粹计算与绝对理性的棋。每一手都踩在胜率的刀锋上,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今天面对的,不是一个冲劲十足的天才,而是一个披着少年外壳的怪物。
他必须调动身为职业七段的所有积累,将专注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巅峰,才有资格与之一战。
对局在裁判的宣告声中,正式开始。
白川七段执黑。
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大厅内回荡。
“啪。”
第一手,天元。
不,是紧邻天元的一路,一个看似寻常却又透着无比自信的起手。
他拿出了自己浸淫数十年的“实地流”布局。这套战法,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步步为营,先捞取最扎实的边角实地,构筑坚不可摧的堡垒,再利用中后盘的深厚功力,一点点蚕食对手,将微小的优势滚成胜势的雪球。
稳健,厚重,无懈可击。
这是他赖以成名的武器。
然而,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楚天执白。
白子落下,几乎不假思索。
那姿态,与其说是在应招,不如说是在等待。仿佛白川的每一步,都只是在完成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
白川的黑棋向右侧扩张,意图构建一片庞大的阵地。
楚天的白棋便轻飘飘地在阵地中央一点,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让黑棋所有的厚势瞬间变得虚无缥缈。
白川转而向左侧攻击,试图挑起局部战斗。
楚天的白棋却又在另一处看似无关痛痒的地方落子,那一步棋,在当下看,毫无作用,可白川的目光顺着棋盘的脉络推演下去,却骇然发现,自己攻击的路线,竟被这一手闲棋给提前封死了。
所有的计划,都在萌芽阶段便被掐灭。
所有的意图,都在出手之前便被洞穿。
白川七段握着棋子的指节,开始微微泛白。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对弈。
棋盘对面那张平静的脸庞,此刻在他的眼中,幻化成了一个活了数百年的弈棋老妖。对方的眼神古井无波,却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穿他脑海中每一个闪过的念头,每一个犹豫的瞬间。
自己穷尽半生磨砺出的棋道,在对方面前,稚嫩得宛如三岁孩童的涂鸦。
时间,在棋子无声的起落中流逝。
棋局,进入中盘。
白川七段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心,随着棋盘上黑棋的处境,一点点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终于看明白了。
不是他的计划落空了。
而是从第一手棋开始,他就落入了对方的掌控。
他那些自以为安全的阵地,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堡垒,不知在何时,早已被楚天那些看似平淡的应手,渗透得千疮百孔。
棋盘上,他辛辛苦苦围起来的三条黑色大龙,原本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
每一条都气眼充足,形态厚重。
可现在,他才惊恐地察觉到,这三条大龙看似彼此呼应,实则归路早已被白子不动声色地切断。它们成了三座孤岛,在白棋的汪洋大海中无助地漂泊。
看似生机勃勃,实则已是死棋!
整个棋盘的节奏,攻防的转换,生死的脉动,全都在对方那深不见底的大局观与计算力之下。
他,没有任何机会。
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
观战的营员们,早已从最初的期待与紧张,陷入了彻底的呆滞。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总教官的黑棋,为什么不动了?”
“动不了了……你看那三条大龙,无论往哪里逃,都会被白棋吃掉一大部分。”
“这……这就是总教官的全力吗?怎么感觉……还是被压着打?”
一个C班的学员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
“那个楚天,也太恐怖了吧!他的棋,根本就不像是这个年纪能下出来的!”
“白川老师的龙,好像要被屠了……”
这些议论,像一根根针,刺入白川七段的耳中。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看着棋盘,又一次陷入了长考。
这一次,他不是在寻找翻盘的可能,而是在复盘自己的死亡。
他试图找到楚天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失误的瞬间。
没有。
完全没有。
从布局到中盘,白子的每一步,都堪称完美。
半个小时后,白川七段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的不甘、惊骇、挣扎,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钦佩,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苦笑。
他明白了。
他不是输给了一个少年。
他是输给了“围棋”本身。
对方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超越了时代,超越了人类经验的,对于围棋真理的理解。
他输得心服口服。
输得毫无脾气。
他对着楚天,郑重地,深深地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
这个动作,让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白川七段站起身,转向所有营员和教官。
他的脸上,没有战败者的羞愤,反而有一种见证了历史的复杂光芒。
他用一种无比清晰的语气,当众宣布。
“我认输。”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洪亮与坚定,响彻整个大厅!
“同时,我也宣布,这个孩子,已经不需要再参加这个夏令营了。”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直接去参加今年的职业棋手资格考试!”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这,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职业七段,一位站在围棋界顶端的前辈高手,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所能给出的,最高,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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