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国安局人员突如其来的造访和那番暗藏机锋的问答,苏然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那些关于凉潭的疑问、被封锁的消息、还有对方似乎意有所指的追问……一切都像沉重的迷雾压在他的心头。
他瘫倒在床上,身体并不疲惫,但精神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倦怠。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线索和猜测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反而越缠越紧,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
这种孤立无援、前路迷茫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举动——他拿起了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范思思的头像安静地挂着,所在地显示着一个遥远的国度。
他指尖悬停在输入框上,犹豫了很久。他从不习惯向人示弱,更不习惯倾诉内心的脆弱。但此刻,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感觉驱使着他。
最终,他只是敲下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发送了过去:
「思思,我好累。」
没有前缀,没有后缀,没有解释前因后果。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疲惫海洋里,朝着唯一可能亮着灯的彼岸,发出了一声近乎本能的、模糊的叹息。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苏然看着那行字,自己也有些怔然。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范思思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不再是那个永远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苏然,而像一个……终于感到疲惫,想要短暂依靠一下的普通人。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从范思思真的踏上飞机、离开这座小城的那一刻起,某些东西就已经在他心里悄然发生了变化。
以前,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上学放学的路上,吵闹的课间,甚至只是隔壁班窗口偶然闪过的一个身影。他习惯了她的存在,像习惯空气和阳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也从未仔细审视过这份习惯背后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和应对生活的压力中,因为她总是在那里,不会离开。那份默契的陪伴,是他冰冷世界里一个稳定而温暖的热源,他习以为常,甚至有些“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却从未表达。
如今,她远隔重洋。物理距离的拉远,反而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一直紧锁的盒子。那些被忽略的、积攒了十几年的点滴瞬间,如同潮水般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想起来,小时候被巷子里其他孩子嘲笑是“没爹没妈的野种”时,总是范思思第一个冲出来,像只被惹怒的小狮子,叉着腰和那些孩子对骂,甚至不惜动手,哪怕自己头发被扯乱,也要把那些难听的话怼回去。范涛则通常是那个在旁边助威或者帮忙拉扯的。
他想起来,第一次知道糖果的甜味,是范思思偷偷塞进他手心里的一颗快要融化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她的手掌焐得温热,糖很甜,甜得他至今都记得那种味蕾炸开的感觉。她当时笑着说:“苏然,你尝尝,吃了糖就不苦了。”虽然他从不说自己苦。
他想起来,每年他的生日,连他自己有时都会忘记,但范思思总会记得。有时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生日卡片,有时是一个她攒零花钱买的小本子,有时甚至只是一句跑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苏然,生日快乐!”……十几年,从未间断
这些记忆的碎片,平时被深深埋藏,此刻却无比清晰。他忽然明白,这个女孩,早已在他冰冷、艰难甚至有些灰暗的成长岁月里,留下了太多无法磨灭的温暖印记。她不是突然变得重要,而是一直以来,都占据着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位置。只是她的离开,像突然抽走了房间里最重要的一根柱子,让他清晰地看到了她一直支撑着的那个空间,感受到了那份不可或缺。
不是因为她离开了才开始惦记,而是因为她离开了,才终于看清了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的“惦记”有多么深沉。
一种混合着思念、后悔(后悔没有在她离开前多说点什么)、以及强烈失落感的情绪,缓缓地包裹了他。他忽然很想再听听她清脆地喊他“苏然”,再看看她那双总是亮晶晶、带着笑意或嗔怪的眼睛。
原来,心是真的会因为一个人的远离,而变得空落落的。
他放下手机,将脸埋进枕头里,任由这些汹涌的情感暂时将自己淹没。身体的疲惫感和精神的沉重交织在一起,让他昏昏沉沉,却又无法真正入睡,只是闭着眼,在一片混沌的思绪里浮沉。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朦胧之际,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也随之亮起。
是范思思的回复。
苏然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点开了消息。
一条语音信息。
他指尖顿了顿,按下了播放键。
听筒里立刻传出了范思思那熟悉又带着点得意洋洋的、近乎俏皮的可爱声音,清晰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瞬间驱散了不少周围的沉寂:
“哼哼~苏然大傻瓜,现在知道想我了吧?现在想起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有多好了吧?让你以前老是装酷不理人!”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仿佛能透过电波看到她此刻微微扬起下巴、眼睛弯成月牙的狡黠模样。没有追问,没有安慰,而是用一种她特有的、活泼又直接的方式,精准地“戳破”了他的心事,却又巧妙地用玩笑包裹了起来,不让他感到难堪。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回应,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散了苏然心中积郁的阴霾和沉重。他愣愣地听着那条语音,甚至下意识地又播放了一遍。
听着她那鲜活的声音,想象着她可能的表情,苏然紧绷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黑暗里,竟然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心底那片因为她的离开而变得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这简短的一句话轻轻填满了一角。
是啊,他好像……确实开始想念她在身边吵吵闹闹的日子了。
这种陌生的、因她而起的柔软情绪,让他感到一丝无措,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之前的躁动不安。他握着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他眼底,微微闪烁着。
听着范思思那带着俏皮和关切的声音,苏然心中那股因迷茫和压力而产生的疲惫感,奇异地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冲动。
他握紧了手机,指尖微微用力。一个从未如此明确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坚韧幼苗,在他心底疯狂生长——
必须更快地变强,更快地爬上去!
要拥有足够的高度和力量,才能不再被动的接受离别,才能有底气地去到她身边,而不是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发送一句无力的“我好累”。
这个目标瞬间压过了对未知前路的忐忑,甚至暂时掩盖了凉潭镇的谜团带来的不安。它变得无比具体而迫切:三都市,就是他必须征服的第一个战场。**
心里翻涌着滚烫的誓言,但他回复过去的文字,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故作轻松的冷淡调子:
「范大小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撇嘴]」
「真要睡了,明天还得赶路。」
他刻意用了“赶路”这个模糊的词,没有明说去向。
范思思的消息几乎秒回,是一个夸张的、翻着白眼的鄙视表情包,配上文字:
「睡你的吧!懒猪!」
对话就此止住。
苏然看着屏幕暗下去,这一次,心绪却平稳了许多。他将手机放到一边,闭上眼。或许是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或许是因为那通语音带来的无形慰藉,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静。
一夜无梦。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阳光明媚,是一个适合出发的好天气。
今天,就是前往三都市的日子。
苏然利落地起床,最后检查了一遍简单的行李——一个背包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少量必需品,以及那张存着苏婆婆留下所有积蓄的银行卡。他看了一眼被白布覆盖的家具和婆婆的遗像,眼神坚定,再无犹豫。
他拉开门,清晨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范涛已经等在楼下,同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脸上既有对未来的兴奋,也有一丝离家的紧张,正不停地踱着步。看到苏然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
“老苏,都准备好了吗?咱们怎么去?坐大巴还是……”
“嗯。”苏然点了点头,打断他的话,言简意赅,“走吧。”
两个少年,背着简单的行囊,踏着晨曦,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小巷,走向镇汽车站的方向。他们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长,一个沉稳坚定,一个雀跃又不安,共同迈向了通往那座庞大金融帝国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
凉潭镇渐渐被抛在身后,而三都市的轮廓,还遥远地存在于想象和规划之中。但第一步,已经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