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稠密地泼洒在凉潭中学教学楼的台阶前。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离别的惆怅,以及终于解脱的喧嚣。
“苏然!这边!快过来,我们班要集合了!”
一声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呼喊穿透了嘈杂。喊话的女孩是范思思,她正站在不远处一级稍高的台阶上,微微踮着脚尖,用力地朝他的方向挥着手。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蓝白校服,袖口被随意地挽到了手肘,露出了一截纤细而充满活力的小臂。阳光格外偏爱她,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将她额前和脸颊边细软的绒毛都染成了柔和的金色,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她似乎刚小跑过来,脸颊泛着运动后的健康红晕,像初夏初熟的蜜桃。一双清澈的杏眼因为笑意和急切而微微睁大,亮得惊人。没扎得太紧的马尾随着她跳跃式的挥手动作,在脑后活泼地荡来荡去,发梢都跳跃着光点。
而被喊到的男孩苏然,闻声从一棵老槐树的浓荫下抬起头,仿佛从另一个安静的世界被骤然唤醒,冷白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松。他身材很高,却略显清瘦,同样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松,衬得他气质干净又带点疏离。
他的肤色偏白,鼻梁很高,唇线清晰,总是习惯性地微抿着。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要深些,像两潭沉静的墨色湖水,平时总像是藏着许多未说出口的心事,显得安静而难以靠近。此刻被阳光直射,他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眯起眼,那点惯有的疏离感便被冲淡了,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懵懂。
他似乎还没完全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但脚步已经下意识地迈开,朝着那个在阳光里用力挥手的、名叫范思思的女孩,朝着那片喧闹而明亮的中心走去。
苏然的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掠过,像是拂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叶子,没有任何停留。他只是极其清淡地应了一声:“走吧。”
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起伏,像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太久的鹅卵石,光滑又冰凉。说完,他竟真的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转过身,清瘦的背影便朝着教学楼前那熙熙攘攘的阶梯合影处走去,把她独自晾在了这片炙热的阳光里。
范思思脸上那灿烂的、带着一点点小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原本因小跑和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热度仿佛一下子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忽略后的难堪和冰凉。她亮晶晶的杏眼睁得圆圆的,看着他那毫不犹豫就离开的背影,一种巨大的委屈和失落像潮水一样猛地冲了上来,淹过了最初的那点雀跃。
“死苏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愤懑。饱满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撅起,透出十足十的委屈。
“亏我还特意……特意跑过来叫你……”
她越想越气,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校服外套的衣角,用力地绞着,好像那衣角就是苏然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
“木头!冰块!哑巴!”
她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连串,可看着他那越走越远、就快要融入人群的背影,一种更深的、关于离别的恐慌和酸楚猛地攫住了她。那股气恼忽然就泄了劲,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最终那句嘟囔变得又轻又模糊,几乎融进了燥热的空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和赌气:
“……等过了今天,你就都见不到我了。”
声音里藏着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希望被他听见并挽留的微小期待。
苏然走到班级队列中,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定,仿佛人群边缘能让他更自在些。他刚垂下眼,就感觉肩头猛地一沉。
“嘿,哥们儿,毕业快乐!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几乎是挂在了他身上,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正是他的发小兼死党,也是范思思那个远房堂弟——范涛。范涛一头短发支棱着,笑得见牙不见眼,完全无视了苏然身上散发的那点“生人勿近”的气息。
苏然皱了皱眉,刚想把这“人形挂件”从身上撕下来,另一个身影却快一步,像一阵带着栀子花香味的风,倏地插到了他和范涛之间。
“范涛!边儿去!”范思思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带着一丝刚刚被打断的不爽和一点不易察觉的霸道,“这位置是你站的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她边说边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怼了一下范涛的胳膊,顺势就稳稳地站在了苏然的旁边,还故意往他那边挪了一小步,拉近了那微乎其微的距离。
范涛被怼得“哎哟”一声,夸张地揉着胳膊,挤眉弄眼地看看苏然,又看看自家堂姐,脸上露出一个“我懂了”的贼笑,识趣地溜到了苏然的另一侧。
这时,摄影师在前方喊:“准备了!大家看这里!笑一笑!”
范思思闻言,立刻挺直了背脊,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准备完美的笑容。但随即,她悄悄侧过脸,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苏然。
他太高了。即使她站直,视线也才刚过他肩膀一点点。这样拍出来,她岂不是只到他肩膀?看起来一点都不……般配。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趁着摄影师调整镜头的最后一秒,偷偷地、努力地踮起了脚尖。校服裤腿下露出纤细的脚踝,微微颤抖着,试图让自己的高度更接近他一些,让那张即将定格的照片里的自己,能离他更近一点。
这细微的、带着点徒劳和倔强的小动作,却没有逃过苏然低垂的眼眸。
他的目光原本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却无意中捕捉到了身旁那一点点不自然的升高,以及她为了保持平衡而微微摇晃的肩膀。那努力又笨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试图把脖子伸得长长、去够树上嫩叶的小鹿。
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而清晰的触动,像羽毛尖轻轻搔过心尖最敏感的地方。
他一直紧绷的、没什么表情的嘴角,就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被某种纯粹可爱的事物所打动的真实笑意。这笑意甚至微微触动了他的眼睫,让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墨的眸子,瞬间漾开了柔和的涟漪。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定格了夏日阳光,定格了青春的笑脸,也定格了女孩偷偷踮起的脚尖,和男孩那抹冰河解冻般、罕见而真诚的微笑。
或许范思思最终也没能踮到和他一样的高度。但在苏然忽然柔软的世界里,她那一刻的努力,足以撼动一切。
毕业照的快门声余韵仿佛还停留在燥热的空气里,人群瞬间松弛下来。刚才凝固的笑容和姿态一下子解冻,化作喧嚣的浪潮。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同学录,拉着老师合影,诉说着不舍,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终于解放了!老苏,说好了啊,暑假必须来我家打游戏打通宵!”范涛一把搂住苏然的肩膀,脸上是毫无阴霾的兴奋,“对了,你志愿怎么填的?清大还是京大?你这分数,不得横着挑啊!到时候我去帝京找你,你得包吃包住!”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学生活的美好蓝图。
苏然的目光从喧闹的人群中淡淡收回,落在范涛兴奋的脸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里:
“我不读了。”
“啥?”范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搂着苏然肩膀的手臂都滑了下来,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读了?什么意思?老苏,这玩笑可不好笑啊!你不读大学你去干嘛?”
一旁的范思思本来正笑着看另一个同学搞怪,听到这话,猛地转过头,脸上轻松的神情瞬间被惊愕和焦急取代。她一步跨到苏然面前,仰头看着他,声音又急又脆:
“苏然!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叫不读了?你知不知道你成绩多好?多少老师对你寄予厚望?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啊!千万别想不开!”
她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她认知里最应该拥有光明未来的男生,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自毁前程的话。她甚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又硬生生忍住。
苏然看着眼前为他焦急的两人,范涛的震惊写在脸上,范思思的担忧几乎要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溢出来。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又似乎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最终,他只是更清晰、更冷静地重复了一遍,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
“我没想不开。只是不想读了。”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两人难以置信的脸,最后淡淡地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交了白卷。”
“……”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范涛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无法处理的震惊。
范思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被苏然忽略时还要苍白。她踉跄着微微后退了半步,仿佛无法承受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力。那双总是盛着笑意或嗔怪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破碎感,像是某种坚信不疑的东西突然在眼前崩塌了。
交白卷?苏然?那个从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所有老师口中的天才、被所有同学仰望的苏然?
这怎么可能?!
喧嚣的告别声浪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绝,他们三人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只有六月炙热的阳光,无情地灼烤着这片突然被冰封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