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墨汁般泼洒下来,沉甸甸地压在清冷的苏氏宅院之上。
风似凝固了,空气中飘着铁锈般甜腻而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是鲜血干涸的味道,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白日里熟悉的雕梁画栋、精心修剪的松柏,此刻在浓稠的夜色里只剩下幢幢狰狞的暗影。
更远处,本该寂静的街巷隐隐腾起一片片冲天的火光,伴随着极轻微、却又穿透一切的死寂惨叫。
苏宅深处,一堵厚重的、遍布焦灼裂纹的石墙之下,十五岁的苏麒龙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黑暗中。
沉重的压抑感让他呼吸困难,每一次急促的吸气都带着喉间的撕裂感和胸腔深处沉闷的撞响。
墙外,一种难以言喻的嗡鸣细密传来,仿佛来自九幽最底层的蜂群,每一次震动都粗暴地蹂躏着他的神经。
那不是战场惯有的呐喊与兵刃碰撞,那是纯粹的、无情的屠戮奏响的乐章。
一个熟悉的、带着血沫气泡喷溅与肌肉被强行撕裂的呻吟,断断续续从墙外漏进来,微弱,却像烧红的尖锥狠狠扎进苏麒龙耳中。
“爹……”他从干裂的嘴唇缝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
指甲深深掐进冰冷地面的浮土里,身体难以抑制地猛烈颤抖。
他知道墙外正发生什么,每一声微弱的撕裂都清晰映在他眼前。
钧天琴宫!是钧天琴宫!“清音净世”……好一个诛心的谎言!
那些本该飘渺出尘的仙乐,此刻却是噬魂的毒咒!
一股截然不同的、沉重粘稠的威压,混杂着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琴弦拨动之音。
苏麒龙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仿佛被冻结在万载玄冰之中,连颤抖也被剥夺。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来自血脉深处、源于神魂本源的对高位力量的绝对屈从!
脚步声在石壁外清晰响起,不疾不徐,落足之处,泥土都为之震颤。声音来到石墙之外,停了下来。
“里面……还有人?藏着只小虫子?”
门外传来沙哑而冷酷的问询,带着猫戏弄爪下猎物的残酷玩味,“苏老狗临死前……好像在喊龙儿?那便是你的宝贝儿子吧?”
门外之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皮摩擦,“苏大公子,不出来见见你爹最后一面么?他这副模样,可真是件难得一见的景儿……”
话音落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爆发!
石壁缝隙间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墙上。
接着,一股粘稠、温热还带着脏器腥气的液体,“噗”的一声,如同被强压挤迫的污水柱,猛地从墙缝上方喷溅进来!
温热的血雨劈头盖脸浇下!浓重的腥咸彻底冲垮了少年紧绷的神经!
最后的理智之弦,铮然崩断!
“爹——!!!”
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嘶吼,终于破开禁锢,从苏麒龙喉咙深处炸裂开来。
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毁灭欲望的野兽咆哮,几乎要撕裂他的声带!
这饱含极致怨毒的哀鸣竟奇异地短暂盖过了墙外那恐怖的琴弦颤音!
暗室之外,那操纵琴弦的刽子手似乎也因为这突然爆发的、蕴含某种特殊力量的咆哮微微一滞。
一瞬!也许只有一瞬的死寂!
对苏麒龙而言,这就是深渊边缘浮现的一线天光!
父亲临终前那一声用尽生命最后力量呐喊出的“音障”,与血脉深处那股自小便难以与世间万音和谐共振的奇异力量——那被家族隐秘称为“无律心窍”的天赋,在极致的悲恸与绝望中轰然爆发!
他体内仿佛有一座沉寂万古的火山猛然苏醒,积蓄的毁灭洪流再无丝毫保留,如脱缰狂龙般疯狂涌向左臂。
全身骨头被这股狂暴奔涌的力量拉扯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悲鸣!
他右手猛地握住了斜靠在冰冷石壁角落的那张形制古怪的焦尾古琴!
“吼——!”
不再是呐喊,而像是深渊巨兽挣脱封印的狂啸!音波伴随着他身体里那股爆裂的异力,
以古琴为媒介,化为一道无形的恐怖冲击,狠狠撞向暗室仅存的唯一出口——那道布满裂痕的沉重石闸!
轰隆隆——!
地动山摇!
仿佛地心深处炸开了一声闷雷,又似苍穹裂帛!整个暗室剧烈地颠簸起来!
头顶坚固的穹顶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痕,簌簌的碎石与灰尘砸落。
那道厚重的石闸门如遭重炮轰击,猛地向外爆开!
巨大的石块混合着扭曲变形的精铁枢纽!石壁崩裂!
暗室外,月光凄冷,照亮了血腥修罗场。
遍地尸骸,倒卧的姿态扭曲而僵硬。
猩红的血汇成一道道蜿蜒小溪,在青砖石缝里无声流淌。空气中浓稠的血腥与死亡气息令人窒息。
门前立着两人,皆着钧天琴宫标志性的月白锦袍,袖口银线勾勒着琴弦流云纹饰,本该仙气飘渺,此刻却染满粘稠的暗红。
离门最近的一人猝不及防,被爆炸的石闸碎片狠狠拍中正脸!整个头颅如同被砸烂的西瓜,“噗”的一声爆开!
红的白的喷溅得满地都是,无头尸身晃了晃,向后轰然栽倒。
碎石烟尘弥漫中,苏麒龙的身影从暗室坍塌的豁口处冲出!
月光冷冷勾勒着他单薄而颤抖的身形,脸上没有少年的惊恐稚嫩,唯有血污覆盖下的、野兽般择人而噬的绝望狰狞。
手中紧抱着那张形制古怪的焦尾古琴——正是这张琴刚刚爆发了毁灭性的力量。
“是那个小鬼?杀了他!!”烟尘中另一名离得稍远的琴宫弟子反应极快,惊愕瞬间化为狂暴杀意。
他右手五指猛地虚握,指尖琴弦光影流转,一声尖锐、刺穿耳膜的厉音爆鸣!
嗡——!
一道扭曲的、半透明的音刃凭空生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苏麒龙头颅!速度快逾闪电!
若是凡人,万无幸理!
苏麒龙却猛地向右倾身!动作甚至比那凌厉的音刃还要快上一分!
嗤啦!
音刃擦着他左肩头皮掠过!几缕碎发飘落,肩头衣料瞬间撕裂,皮肤被高速气流割开,火辣辣的痛楚炸开。
但终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生死一线!
那琴宫弟子瞳孔骤然收缩!这小子的反应……绝非普通人能及!
这一避,更是引爆了苏麒龙体内那刚刚经历一次狂暴宣泄、却远未平息的“无律心窍”之力!混乱狂暴的能量如海啸回潮,轰然倒灌!
嗡!!!
一阵几乎要撑裂天灵盖的恐怖耳鸣,毫无征兆地在他右耳内爆开!
“呃啊——!”苏麒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右耳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墙,外界的任何动静都变得沉闷而遥远,
只有一种仿佛天宇倾塌、世界都在毁灭般的轰鸣在右耳中永久回荡!
左耳所闻也如蒙着一层厚纱。
身体失去平衡,他踉跄着撞向几具冰冷的、死状凄惨的尸骸。
就在这一瞬间!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一截折断的焦黑琴尾上!
父亲珍逾性命、传家无数代的焦尾古琴,琴身之上,那道苏麒龙幼年时意外灼烧、留下大块丑陋焦痕的地方,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
仿佛被刚才那毁灭性的冲击、或是此刻主人濒死的疯狂所刺激,那焦黑的印记边缘,竟有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焦炭脆皮,悄无声息地翻卷、剥落!
露出的并非预想中古琴朴素的木质。
而是……一角!一小片如同星空切割下来、嵌进凡尘的幽暗物质!
深邃!纯粹!仿佛吞噬了周遭所有光线的黑色琉璃!
就在这片深邃纯粹的黑底之上,星星点点的微芒冰冷地悬浮闪烁。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沙粒,分明勾勒着某种神秘莫测、绝非此世可有的运行轨迹!
一角扭曲的漩涡,几粒星子指向一片浩瀚区域旁,用极细锐利如同亘古划痕般的笔触,勾勒出两个仿佛带有魔性的古字——“寂海”。
“哗……”一声极其微弱的、血液涌出破裂喉管的嘶响,从几步外传来。
苏麒龙猛地抬头,心脏骤然被冰冷的手攫住!
父亲!
父亲苏珩艰难地昂着头,脖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切口。
他无法出声,只能靠仅存的一点气力拼命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望向西南方向——那片被苍茫山峦遮断的无边黑暗!
那是传说中万物绝迹、任何声音都会被吞噬、就连波涛也归于永恒的“死寂海”!
仅存的那一点点力气,父亲颤抖的染血手指,也拼尽全力,指向同一个方向!
“呃……”
最后一丝气力耗尽,苏珩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彻底黯淡凝固,却依旧死死地瞪着西南方那片吞噬了星月之光、代表着终焉寂静的死寂海!
焦尾琴尾那幽暗无垠的星图上,“寂海”二字如同活过来一般,透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苏麒龙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灭族之恨,父亲临死之际不顾一切的唯一指向,焦尾琴上意外暴露的星图……
所有的线索缠绕住他的心脏!
血海深仇,唯有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