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苍冥抱着怀里冰冷清瘦的身躯,最初的慌乱与无措竟在那极致的安静中,被一种扭曲的、逐渐弥漫开的安心感取代。
鼻尖萦绕着师尊身上特有的冷香,混杂着绒毯上属于自己的气息,一种诡异的圆满感麻痹了他的神经。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意识渐渐沉沦,他竟就保持着这个禁锢般的姿势,沉沉睡去。
然而安稳短暂得如同幻觉。
梦境毫无征兆地撕开了温暖的假象。
不再是红烛喜帐,而是阴暗、潮湿、充斥着廉价脂粉和劣质酒液混合的恶心气味的地方。耳边是黏腻的笑声、不堪入耳的调笑和刺耳的丝竹声。
他看见“自己”站在阴影里,面容冰冷扭曲,带着一种他此刻无法理解的、近乎疯狂的快意。
然后,他看见了陌玄。
他的师尊,依旧是一身刺目的红,却早已被撕扯得凌乱,沾满了污秽。那双总是清冷平静的琉璃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没有焦距地望着某个方向,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银白的发丝被不知谁的手粗暴地攥着,迫使祂抬起头,露出那段脆弱的脖颈。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襟被扯开,锁链缠绕在手腕脚踝,磨破了皮肉,渗出细微的血珠。
“看啊,这可是曾经的霁雪仙尊……”一个猥琐的声音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兴奋。
“啧,这脸,这身段……可惜是个木头美人,不过也别有风味……”
一只手,肮脏的手,朝着那张清冷绝尘的脸摸去——
“滚开!!!”
梦境里,凌苍冥发出嘶哑的咆哮,他想冲过去,想将那些污秽的东西碾碎,想斩断所有触碰祂的手!
可他动不了,只能像个幽魂一样看着,看着“自己”站在不远处,嘴角勾着残忍冰冷的弧度,欣赏着这一幕。
然后,他对上了陌玄的眼睛。
那双空洞的眸子不知何时转向了“他”的方向,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碎裂后的虚无。
两行血泪,如同绝望的红烛泪,从那空洞的眼中缓缓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触目惊心。
无情道,伴着血泪,彻底凝固,碎裂。
“……苍冥。”
祂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最终判决的丧钟,轰然敲响在凌苍冥的灵魂深处。
“不——!!!”
凌苍冥猛地惊醒,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极致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呼吸困难,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血泪,那声呼唤,那死寂的眼神……无比清晰,刻骨铭心。
是梦?
那真的是梦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他从未想过……从未真正想过要……
“唔……”
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被惊扰后的不适的低吟。
凌苍冥猛地转头,瞳孔骤缩,呼吸几乎停止。
陌玄被他剧烈的动作带得微微醒转,雪白的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还带着初醒的朦胧水汽,映着窗外透入的微光,清澈见底,似乎还能隐约倒映出他此刻惊恐万状、狼狈不堪的脸。
没有血泪,没有空洞,没有死寂。
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迷茫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怎么了?”陌玄的声音低哑,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微微支起身,“做噩梦了?”
他伸出手,似乎想如过去无数个雷雨夜那般,安抚做噩梦的小徒弟,指尖即将触碰到凌苍冥冷汗涔涔的额头。
凌苍冥却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那冰冷的指尖。动作幅度之大,几乎跌下榻去。
他死死盯着陌玄,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惊疑。
陌玄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凌苍冥惨白的脸,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那双写满惊骇的眸子,沉默了片刻,缓缓收回了手。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丝冰冷的、无人察觉的涟漪,声音依旧轻缓,却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伤害到的低哑:
“看来……确实是极可怕的噩梦。”
“吓到你了?”
凌苍冥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炭块,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吓到了?
岂止是吓到。
那梦境真实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而此刻师尊这般平静关切的模样,与梦中那绝望血泪的景象形成的恐怖反差,更让他如坠冰窟,恐惧得几乎要呕吐出来。
陌玄不再看他,只是微微偏过头,重新躺了回去,拉高了那床墨色的绒毯,将自己重新裹紧,只留下一个清冷疏离的侧影。
“既醒了,便喝口水,定定神吧。”
他闭上眼,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的一切未曾发生。
“噩梦……终究是梦罢了。”
凌苍冥僵在原地,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裹在自己气息里的身影,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汹涌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噩梦……是梦吗?
那为何,那份冰冷和绝望,真实得让他此刻仍浑身发冷,如坠深渊?
而他身后,黑心的神祇闭着眼,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逆徒。
噩梦的滋味,可还甘美?
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凌苍冥的每一根神经。他僵坐在榻上,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战。梦境中那绝望的血泪和死寂的眼神反复在他眼前闪现,与身旁背对着他、气息平稳仿佛再度入睡的陌玄形成令人窒息的对峙。
他再也无法入睡,甚至连闭眼都不敢。仿佛只要一合上眼,就会再次坠入那个冰冷污秽的噩梦深渊。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无法平息的、粗重压抑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凌苍冥几乎要被这份寂静逼疯时,背对着他的人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
“睡不着?”陌玄的声音响起,低哑,平静,听不出丝毫睡意,仿佛也一直清醒着。
凌苍冥猛地一颤,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陌玄缓缓转过身来。微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却清亮得出奇,映着凌苍冥惊弓之鸟般的狼狈模样。
他没有追问噩梦,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用那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苍冥。”他唤道,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凌苍冥心上。
“有些事,为师其实……早已知晓。”
凌苍冥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缩紧,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
陌玄的目光淡淡扫过他瞬间戒备僵硬的身体,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别的什么。
“魔域的新任尊主,”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年少有为,心思缜密,隐忍五年,一朝发难,确实……手段了得。”
凌苍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死死盯着陌玄,魔元在体内疯狂运转,几乎要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他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一直都知道,还是……
“不必紧张。”陌玄仿佛看穿了他沸腾的杀意与惊骇,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若想取我性命,或是再做些别的什么,此刻便是最佳时机。我无力反抗。”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苍冥剧烈颤抖的手指上,声音忽然放缓了些许,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宽容的语调:
“只是,苍冥……”
“你终究,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徒弟。”
“那五年,并非全是虚情假意,对吗?”
这句话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戳破了凌苍冥紧绷到极致的心防。那五年……那些雷雨夜,那些耐心的指导,那些极淡的纵容……无数真实的、温暖的碎片疯狂涌入脑海,与梦境中冰冷的血泪形成惨烈的对比。
凌苍冥的嘴唇颤抖着,魔元躁动不安,却无法凝聚起半分杀意,只有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和恐慌。
陌玄静静地看着他挣扎,看着那昳丽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孩童般的无措和惊惶。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所以,不必如此煎熬。”
“为师……不恨你。”
不恨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更让凌苍冥痛彻心扉。他宁愿对方恨他,骂他,与他拼死一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这种破碎的、平静的语调,说着“不恨你”。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陌玄微微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语气飘忽起来,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虚无:
“若你觉得……困在此处,面对我,令你厌烦、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积蓄力气,才轻轻说完:
“你可以走。”
“魔尊凌苍冥,不该被任何事物牵绊。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灵力尽失,连洞房花烛都无法给你的……废人。”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唇齿间,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凌苍冥的心脏。
走?
让他走?
在做了那样可怕的噩梦,在听他说出“早已知晓”,在听到那句“不恨你”之后?
在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恐慌究竟是什么的时候?
凌苍冥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执拗骤然涌上,压过了所有恐惧和混乱。
他不能走!
他绝不能放这个人离开!
无论是因为恨,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却足以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感!
他几乎是扑过去,再次死死抱住了陌玄,手臂箍得极紧,仿佛要将这具清瘦冰冷的身体彻底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
“不!我不走!”
“师尊……你别想赶我走……别想……”
陌玄温顺地被他抱着,下巴搁在他剧烈起伏的肩头,感受着那具年轻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份几乎要将他勒断的、混乱而强大的执念。
黑心的神祇缓缓闭上眼,冰封的眼底一片漠然。
逆徒。
这就……受不住了吗?
缚你的网,才刚刚开始编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