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折枝恨晚 > 第一章 惊变·南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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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南枝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家书。

“枝儿见字如面:庵中清修已久,闻汝咳疾又犯,为父心甚忧。恰逢灵云庵牡丹盛会,汝素爱此花,可多留数日,赏玩尽兴再归不迟。府中诸事安好,勿念。父字。”

不过三日前收到的家书,墨迹犹新,此刻读来却字字透着古怪。父亲素来严厉,从不纵容她因玩乐耽误课业,更别说主动让她推迟归期。且那日送来家书的小厮面生得很,递了信就匆匆告辞,不像府中下人的做派。

“小姐怎么又拿出这信看了?”小司凑过来,笑嘻嘻地,“老爷真是疼您,知道您爱花,特意让您多玩几天呢。灵云庵的牡丹确实是好看,尤其是那株‘青龙卧墨池’,真是...”

南枝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却投向窗外。马车已行至城南,再过两条街就是南府所在的梧桐巷。不知为何,越近家门,她心口越是闷得慌,仿佛被什么攥住了似的。

忽然,一阵风过,送来若有似无的焦糊气。

小司也嗅到了,皱起鼻子:“咦,什么味道?像是哪里走水了?”

南枝心头一跳,猛地掀开车帘。但见远处梧桐巷方向上空,竟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雾,隐隐有火星子在灰霾中明灭。

“那方向...”她声音发紧。

车夫闻言,抻长脖子望了望,脸色微变:“像是...像是南府那边?”

“快!”南枝厉声催促,指甲掐进掌心,“再快些!”

马车疾驰起来,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声响。越近梧桐巷,焦糊味愈浓,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巷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小司吓得脸都白了,颤声道:“小姐,不会是咱们家...”

“闭嘴!”南枝喝止她,声音却也在抖。

车夫好不容易驱开人群,眼前的景象却让主仆二人都僵在了当场——

昔日朱门高耸、石狮威严的南府,如今只剩一片焦黑废墟。残垣断壁间,尚有零星火苗窜动,黑烟滚滚而上,将半片天空都染得灰蒙。府门外官兵林立,拦住了骚动的人群。几个衙役正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具焦黑的尸身,整齐地排列在街边,盖上了白布。

那白布下凸起的轮廓,刺痛了南枝的眼睛。

“不...”她喉中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小司早已泪流满面,就要冲下车去:“老爷!夫人!”

南枝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小司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动!”

她迅速扫视四周。南府对面茶楼酒肆的窗边挤满了看客,那些面孔或惊恐,或好奇,难保没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每一个接近现场的人。

“车夫,不要停!”南枝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恸,声音冷得如同淬冰,“继续前行,绕到后巷去。”

车夫吓傻了,战战兢兢地驾着马车,装作路过般缓缓驶过南府门前。

就在那一刹那,风吹起一块盖尸布的一角,露出下面焦尸的手腕——上面还戴着一只烧得变形的银镯。南枝认得那镯子,是她送给丫鬟春分的及笄礼。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马车终于绕到南府后巷,这里相对僻静。南枝塞给车夫一锭银子:“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车夫连连点头,面如土色。

南枝拉着小司迅速下车,闪身躲进一处僻静的角落。从这里看去,南府后墙倒塌了大半,院内情形一览无余。

曾经花木扶疏、亭台玲珑的家园,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偶尔有火星噼啪炸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味,那是烧焦的木头、织物和人肉混合在一起的死亡气息。

小司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老爷、夫人...大公子...二小姐...”

南枝站立如松,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废墟,仿佛要将眼前的惨状烙进灵魂深处。

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正在现场指挥,其中一人声音洪亮:“仔细搜查!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三皇子有令,务必查清起火原因!”

“三皇子?”南枝捕捉到这个词,心头一凛。

这时,两个衙役抬着什么东西从她们藏身之处不远经过。南枝屏住呼吸,听见他们的对话:

“...太惨了,全府上下五十七口,无一生还。”

“听说是因为库房失火?南家可是书香门第,怎会如此不慎?”

“嘘——上头说了,是叛党余孽纵火报复。南大人不久前不是刚审结那桩谋逆案吗?”

“可这也太...你看那几具尸体,分明是先被杀了再扔进火里的...”

“闭嘴!不想活了?三皇子亲自督办此案,说是叛党就是叛党!”

叛党?南枝心中冷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审理案件从来公正严明,何来仇家竟要灭他满门?

而且...三皇子萧绝?

那个权倾朝野、杀伐果断的男人?父亲生前多次在朝堂上与他政见不合,甚至曾公开指责他拥兵自重、目无王法。

一阵寒意顺着南枝的脊背爬上来。

不远处,一个官员正在大声宣读告示:“...经查,南府大火系叛党余孽所为,罪臣南明渊结党营私,罪有应得...三皇子萧绝奉旨查办此案,必将凶徒绳之以法...”

字字句句,如淬毒的匕首,扎进南枝的心口。

结党营私?罪有应得?她的父亲一生清正,如今满门惨死,还要背上这等污名?

而萧绝,竟成了奉旨查案、伸张正义的青天?

小司突然扯了扯南枝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姐...那、那不是福伯吗?”

南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具老人的尸体被拖出来,浑身焦黑,唯有腰间那块玉佩还能辨认——那是南枝小时候送他的寿礼。

“福伯...”南枝喉头哽咽,几乎喘不过气来。

记忆中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人,会偷偷给她塞糖吃,会在她挨罚时求情...

如今却成了一具焦尸,被衙役随意拖拽着。

还有母亲...兄长...小妹...

南枝闭上眼,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却又被她狠狠擦去。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那封不寻常的家书,父亲反常的嘱咐...莫非他早已预料到灾祸将至?所以才特意支开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进脑海,让她浑身一震。

若是如此...那这场大火就绝不是意外!

血海深仇当前,她若暴露身份,只有死路一条。死了,就再也无人知道真相,无人能为南家昭雪。

南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拉紧披风,将帽檐压得更低。

“小司,听着,”她的声音低而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日起,南枝已经死了。你我也从未回来过。明白吗?”

小司含泪点头,眼中满是惊恐与茫然。

“我们要活下去。”南枝的目光投向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眼中燃起幽深的火焰,“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远处,又一批官兵到来,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玄黑大氅,气势凌人。周围的官员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敬畏有加。

“那是谁?”她低声问。

一旁有个看热闹的老妪插话:“姑娘才来的吧?那是萧三皇子麾下的副将,听说三皇子本人今日也要亲自来查看呢!”

萧绝...要来?

南枝的心跳骤然加速。仇人近在咫尺,她却只能躲在暗处,连痛哭一场都不能。

恨意如毒藤般缠绕心脏,愈收愈紧。

那副将正在高声吩咐:“三皇子有令,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特别是南明渊的书房和卧房,任何文书信件都不能遗漏!还有,清点尸首时要核对身份,一个都不能错!”

核对身份...南枝悚然一惊。他们果然在确认有没有漏网之鱼。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南枝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如今已成焦土坟场。她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歪斜的焦梁、断壁上的血迹、排列整齐的白布盖尸...

还有那些官兵的嘴脸,那个未曾谋面的三皇子的命令。

这笔血债,她记住了。

“我们走。”南枝拉起小司,悄然隐入更深的小巷中。

转身的刹那,她眼中最后一丝脆弱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暮色渐合,残阳如血,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南枝没有回头。

袖中的家书仿佛烙铁般滚烫——那是父亲用生命为她换来的生机。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这条命,从此只为复仇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