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15日,下午五点。
北方的盛夏,太阳像只烧红的铁饼,死死焊在灰蒙蒙的天穹上。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抗议这能把人烤化的酷暑。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混杂着柏油路被晒软的焦糊味、远处煤球炉的烟火气,还有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飘出的、混杂着汗味和饭菜味的独特气息。
高远猛地睁开眼。
不是预想中撞击后的剧痛和救护车的鸣笛,也不是2025年那间恒温恒湿、落地窗外霓虹璀璨的顶层公寓。
入眼是泛黄、起泡、带着几道蜿蜒裂痕的石灰天花板,墙角挂着一缕被灰尘染成灰色的蜘蛛网,正随着窗外吹进来的、裹挟着热浪的风,有气无力地晃荡着。
心跳,像失控的鼓点,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腔。
“小远!醒啦?”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从狭窄的过道尽头传来,带着一丝被油烟熏染的沙哑和疲惫的温柔,“快起来,面条都快坨成疙瘩了!再不起来,你爸那牛脾气又要上来……”
是母亲!王秀英的声音!
高远触电般坐起,动作大得让身下的旧棕绷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年轻的手,指节分明,皮肤紧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没有常年敲击机械键盘留下的薄茧,更没有岁月刻下的沟壑。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天帮邻居搬煤球蹭上的黑灰。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墙角那面斑驳的水银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十八岁少年的脸。头发乌黑微卷,有几缕不听话地翘在额前,眼神清澈,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脸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婴儿肥,下巴上冒出几根青涩的胡茬。嘴唇因为缺水有些干裂。
这是1988年的高远!高考落榜,被父亲高建国安排去国营红星机械厂当学徒工之前的那个夏天!
“我……真的回来了?”高远喃喃自语,指尖颤抖地触碰着冰凉的镜面,仿佛要确认那镜中人的真实性。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像一根针,刺破了前世的幻梦。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2025年的高远,科技新贵,意气风发,却在一场醉酒驾驶引发的车祸中,被甩出车外。意识模糊的最后瞬间,他看到的不是财务报表,不是上市敲钟,而是女儿五岁生日那天,她抱着他缺席而退回的玩具熊,那双盛满失望和泪水的大眼睛。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灵魂。
而此刻,他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回到了悲剧尚未上演的起点。
“小远!发什么愣呢!魂儿让猫叼走啦?”一个粗犷洪亮的声音炸雷般响起。父亲高建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肩头打着补丁的蓝色工装,带着一身机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半瓶浑浊的散装白酒,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川”字,“赶紧的!麻溜儿把面条吃了,去厂里替你张叔值夜班!人家老来得子,媳妇儿刚出月子,家里离不得人!你小子别给我磨蹭!”
高远转过身,目光落在父亲脸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刻着生活的艰辛,鬓角已过早地染上了霜雪。他记得清清楚楚,四年后,1992年,国企改革大潮席卷,父亲就是第一批被“优化”下岗的工人。巨大的失落感和生活的重压,让这个原本顶天立地的汉子迅速垮掉,三年后便因酗酒引发的肝硬化撒手人寰。
而母亲王秀英,那个总是默默操劳、把最好的都留给家人的女人,此刻在厨房里佝偻着腰咳嗽……肺癌!1995年!发现时已是晚期!
还有妹妹高玲,那个扎着羊角辫、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的小丫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为了给母亲“冲喜”,1990年,她被父亲狠心送去了乡下远房亲戚家“换亲”,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脾气暴躁的光棍汉。婚后的日子暗无天日,最终在2003年,不堪忍受屈辱的她,选择了投河自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高远的心脏,比车祸时的濒死感更甚。
“不去了。”高远突然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决心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啥?!”高建国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去?你小子说梦话呢?你张叔那边咋办?厂里夜班没人盯着,出了事算谁的?扣工资算谁的?你兜里那几个钢镚儿够赔吗?”
“我有事。”高远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整个八十年代燥热而沉重的空气。他目光灼灼地扫过这间破旧、拥挤却弥漫着烟火气和母亲手擀面香味的三十八平米筒子楼,“爸,妈,”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让这个家散了。一个都不会少。”
他走到那张掉了漆、腿脚还不稳当的小方桌前,端起那碗热气腾腾、飘着几片青菜叶和零星油花的手擀面。面条有些坨了,但那是妈妈的味道,是前世午夜梦回时最奢侈的念想。他没有立刻动筷。
“妈,”高远转向厨房门口那个扶着门框、脸色有些苍白的身影,“你最近是不是老咳嗽?半夜咳得厉害?”
王秀英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用手背掩住嘴,又咳了两声,才勉强笑道:“咳两声,老毛病了,不碍事。这天儿热,嗓子干……”
“明天,我带你去医院。”高远的声音不容置疑。
“去医院?”王秀英和丈夫同时惊呼出声。王秀英连连摆手:“去啥医院?瞎花钱!买点甘草片含含就好了!咱家哪有钱?你爸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家里就剩几块钱买粮票了……”高建国更是把酒瓶往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神神叨叨的!去医院?钱从天上掉下来啊?把你老子卖了也不值拍个片子的钱!”
高远没有理会父亲的暴躁。他知道,此刻母亲的肺部,那个微小的阴影已经存在,只是被贫穷和忽视掩盖了。他必须抢在死神前面!
“我有。”高远从裤兜里掏出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一张五块,三张一块,还有一些毛票,加起来正好十块钱。那是他替街道办抄了三天文件,手指都磨肿了才挣来的辛苦钱。“先去拍个片子,看看肺。”
“十块钱?”高建国一把夺过钱,抖开看了看,嗤笑一声,“就这?够干啥?拍个光片子少说也得十五六块!挂号费、药费呢?你小子懂个屁!医院那是咱穷人能去的地儿吗?听你爹的,明儿去厂里医务室,找老李头开点甘草片,便宜管用!”他晃了晃手里的散装酒瓶,“实在不行,这玩意儿闷两口,比啥药都强!舒筋活血!”
高远差点被父亲这“土方子”气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他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认真地说:“爸,妈,钱的事你们别管,我有办法。这病不能拖,必须去医院检查!明天一早我就带妈去。”
“你有办法?你能有啥办法?去偷去抢啊?”高建国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高远鼻子,“我看你是落榜落魔怔了!想一出是一出!”
这时,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脑袋从里屋门帘后探出来,是妹妹高玲。她怯生生地看着剑拔弩张的父兄,小声问:“哥,你真要带妈去医院啊?那……那我的学费……”
高玲的话像根针,刺破了高建国强撑的怒气。他颓然坐下,烦躁地抓了抓花白的头发,对着那半瓶散装白酒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
王秀英看着儿子异常坚定的眼神,再看看丈夫的愁容和女儿的小脸,心里酸涩难当。她走过去,轻轻按了按高远的肩膀:“小远,妈没事,真没事。这钱你留着,或者……给玲子攒着,她秋天还要……”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高远的心揪紧了。他看着母亲强忍咳嗽而憋红的脸,看着父亲借酒消愁的颓唐,看着妹妹眼中对读书的渴望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妈,听我的。玲子上学的事,包在我身上。”高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王秀英和高玲都怔住了。他拿起筷子,挑起一坨面条,语气忽然带上了点调侃,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爸,您那包治百病的‘神酒’,还是留着自个儿活血化瘀吧。妈这病,得听科学的。您要真想帮忙,待会儿帮我把这碗‘面疙瘩’解决了?再坨下去,能当砖头砌墙了。”
高建国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幽默”噎了一下,看着碗里确实快成一坨的面条,再看看儿子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道:“臭小子!还编排起你老子来了!面坨了咋了?你妈辛苦做的,毒不死你!浪费粮食才该打!”说着,还是气呼呼地拿起筷子,对着那碗面发起进攻,仿佛在跟面条较劲。
王秀英看着这熟悉的父子斗嘴场景,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紧绷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嘴角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
高远也低头大口吃起面来。面条有些软烂,味道寡淡,只有盐味和一点点猪油的香气。但这却是他三十多年后,魂牵梦萦却再也尝不到的味道。
他一边吃着这“珍贵”的晚餐,一边飞速盘算:十块钱远远不够。拍片至少要十五块,后续治疗更是天文数字。父亲的工资杯水车薪。妹妹的学费……“换亲”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时间!他需要和时间赛跑!
国库券!对,就是现在!1988年,正是国库券流通市场混乱,地区差价巨大的时候!他清晰地记得,就在这个月,本地银行回收的国库券价格低得离谱,而南方某些城市,价格能高出百分之二三十甚至更多!信息差就是黄金!
他需要启动资金,需要找到能立刻变现的门路。十块钱……太少了。但这是他唯一的筹码。
窗外,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但暑气并未消散。筒子楼的窗户里陆续亮起昏黄的灯光,收音机里传出《信天游》悠扬又略带悲怆的旋律,混合着邻居家训斥孩子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构成了一曲八十年代末最真实的生活交响。
1988年燥热而充满不确定性的夏天,才刚刚开始。而高远知道,属于他,属于这个家的逆袭之战,就在这碗坨掉的手擀面后,正式打响了。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父母和妹妹,心中无声呐喊:这一次,我绝不再错过!钱,我来赚!病,我来治!家,我来守!这时代的浪潮,我要踏在最前头!
“爸,”高远突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语气带着点商量的意味,“您那半瓶‘神酒’,要不……匀我一口?提提神,晚上我有大用。”
高建国正跟面条较劲,闻言差点呛着,警惕地护住酒瓶:“滚蛋!毛都没长齐就想学喝酒?还大用?我看你是想上天!”他狐疑地打量着儿子,“你小子今天到底憋啥坏水呢?不去值班,还要钱去医院,现在又惦记老子的酒……说!是不是在外面惹祸了?”
王秀英也担忧地看过来。
高远看着父亲护食的样子,又看看母亲担忧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却飞快地转动着另一个更可行的念头:看来“酒壮怂人胆”这招行不通。得,还是想想怎么用这十块钱当饵,明天一早就去银行门口蹲点,看看能不能淘到点被低估的“宝贝”吧。实在不行……他瞄了一眼墙角挂着的、父亲视若珍宝的旧军用水壶,一个更大胆(也更可能挨揍)的想法冒了出来——兑点酱油水进去充酸梅汤卖?这大热天的……
他赶紧甩甩头,把这个注定会被父亲追着打的“馊主意”暂时压下去,脸上挤出一个“我很乖”的笑容:“哪能啊爸!我就是……就是觉得您这酒闻着挺香,好奇!不喝就不喝嘛。我回屋想点事儿。”说完,赶紧溜进了他和妹妹共用的、用布帘隔开的小隔间。
身后传来高建国不满的嘟囔:“臭小子,一天天神神秘秘的……”和王秀英低声的劝解:“行了,少说两句,孩子大了……”
高远靠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听着外间的动静,感受着这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家”的噪音,心中五味杂陈,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第一步,就从明天清晨,银行门口开始。这十块钱,必须下出金蛋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未来几天国库券市场的价格波动图,如同最精准的导航。窗外,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微弱的凉意,轻轻拂过,仿佛在回应着他澎湃的心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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