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闷热如同实体，死死裹在皮肤上。肖钰从那个永不改变的噩梦中挣扎出来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睡衣。黑暗中，他粗重地喘息，指尖还残留着冰冷深海触感和某种几何体尖锐而光滑的奇异触感。四面环抱的山影，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在梦中向他压下，然后是无可抗拒的自由落体，仰面坠向那片冰冷、深邃的汪洋。眼前的天空悬浮着诡异立方体、圆锥、多棱柱。最后，总是那辆由扭曲光束组成的马车——它在天穹疾驰而过，带着尖锐的、不似尘世的嘶鸣，然后整个人彻底没入黑暗的液体深处。
七次了，连续七夜。每次醒来，心脏都如同刚刚挣脱冰水，在胸腔里失序狂跳，留下一种近乎溺毙的虚脱。
他撑起身，摸索着抓过床头的手机，屏幕幽光在黑暗中亮起一个狭长的矩形，刺得他眯起眼。没有新的信息。
昨晚睡前，他像个困兽，在那个充斥着各种都市秘闻、玄学奇谈的边缘论坛上，发了无数帖子试图寻求同类或者解释。回复大多荒诞不经，或直接斥为精神焦虑。
直到他再次重复描绘梦中反复出现的几何图形细节时，一个由抽象线条勾勒出的、类似旋转门般图案的私信头像闪烁起来。信息异常简洁冰冷：“想知道为什么吗？找刘爽。想找刘爽？去‘对奕’下载通关再说。”没有寒暄，没有解释。他甚至无法追踪这个账号的任何信息，仿佛从虚无中投下的一句话。
刘爽？这个名字陌生。但“对奕”？一个游戏？通关？梦境的启示指向一款网络扑克？荒谬感几乎让肖钰立刻想关掉屏幕继续躺下。他用力搓了把脸，手指插进汗湿的短发中。计算机硕士的理性思维在尖叫着警告，但梦境残留下的冰冷深海感，和那股驱之不散的巨大疑惑，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那个几何世界太过精密整齐，绝不像寻常幻象。他别无选择，哪怕是个陷阱。手机屏幕很快指向App Store，搜索框，“对弈”。
一个极其普通的图标，黑底上用纤细的银线简单勾勒出两把相对的椅子轮廓。简介更是朴素到乏味：惯蛋，多人线上扑克游戏。“惯蛋”，一个陌生的名词。他指尖微顿，终究点击了下载。安装过程异常迅捷。肖钰给自己起了个“四面山”的昵称
启动“对弈”APP的瞬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短暂的几秒彻底黑暗之后，画面才徐徐绽开。没有喧哗的音乐或炫目的广告，界面冷峻得像个操作系统。黑色背景，深灰色的功能区模块，线条简洁锐利。主界面上孤零零地悬挂着几个选项：【牌局开始】【等级】【排行榜】【设置】。
肖钰点开等级栏，六个灰暗的铭牌依次排开：新手级，初级，中级，高级，宗师级，冠军争霸战。除了最底端的“新手级”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晕，其余铭牌都晦暗如铁，不可触碰。
规则说明在另一个角落。他点开，仔细阅读着：这是一个四人对抗（2对2）游戏，全副扑克加大小王、花色配合、复杂的大小顺序……最核心的规则：升阶需在对应级数中累积足够的积分（称之为“弈分”），达成后方可解锁下一级数，如同攀登梯子般严格不可逾越，反之，积分掉落则会被打回原形。而最关键的一条提示用极小的字体标注在最角落：“特定级别达成目标后，可能触发关键线索获取。”
肖钰的手指停在“关键线索”四个字上。刘爽？他深吸一口气，点下唯一的亮起的选择：【牌局开始】—【新手级】。
屏幕骤然黑屏，随即是几行流动的银色点阵光芒，无声无息地勾勒出几个字符：匹配入局…对手已确认…请准备…
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画面倏然切换。仿佛一片微缩战场在他掌心铺陈开来！虚拟牌桌的质感是光滑的深色岩石纹理，泛着冷冷的幽光，占据了大半屏幕。四枚小小的头像标识出现在牌桌四角，他位于正下方。其中三个标识黯淡无光，显示和他一样，是首次踏入战阵的新兵。左上角的标识却不同，那是一块深青色的菱形纹章，边缘镶嵌着细微的金色光尘，铭牌下是两个字：九命。肖钰看着那个散发着些许不寻常气息的标识，心头莫名动了一下——这名字，这铭牌…没有思考时间。牌桌中央代表“底牌”的灰色区域骤然消散，五十四张扑克牌（包括大小王）在无形的操控下，瞬间如被风暴席卷，划过视觉残影，精准地分配到四方身前。“唰唰唰”的虚拟音效清脆利落。系统提示：牌已发。你当前为“下家”。牌局开始。
肖钰低头看自己面前的牌。红桃3，方块5，梅花J，黑桃K，梅花9，红桃10，小王……大小不均，花色凌乱，毫无章法。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降临。屏幕显示着当前出牌顺序、玩家状态和一个小小的【提示】按钮。“下家”的他率先出牌。大脑一片空白。惯蛋规则在脑海里瞬间搅成一团乱麻。先出小的？可小牌一堆根本不成“型”（规则要求单张、对子、三张、顺子、炸弹等多种牌型可出，但需压过上家或主动改变牌型）。出顺子？他的牌散乱无比。出个对子试探？
九命在聊天区打出一个极简的字：走。
走？怎么走？肖钰的指尖在虚拟牌面上划过，感觉指尖下的屏幕仿佛都带上了真实的黏滞感。最终，他迟疑地点中一张——红桃3。系统接收指令，那张红桃3从他牌库中滑出，悬浮在桌面上。瞬间，牌桌上气氛似乎凝固。对手和队友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审视。肖钰右侧的对手玩家（下家）几乎在他落牌的同时就跟了一张牌——黑桃3！肖钰一愣。3？3不就是最小吗？无人接牌。
右手玩家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又甩出一组牌型。画面显示5张顺子：梅花7、8、9、10、J。
顺子！五张连牌！肖钰心头一紧。对方显然牌不错，而且懂得抓住先机！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牌堆，梅花有J和9，但根本不够组成五张顺……完全压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右家打出两张鲜红的A砸在牌桌上，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小王”，肖钰的队友九命终于出手了。规则中，小王可压单任何单张及对子。肖钰的右手竟又立刻压上一张大王！（大王可压小王）九命出手四张黑色的Q如同黑色闪电从左上角射出，瞬间炸开了对方的嚣张势头（炸弹大于一切单张、对子）。虚拟桌面甚至模拟了一次微小的震动。这一轮交锋迅捷无比，如同无形的冷箭在黑暗中交错飞射！
肖钰捏着那几张小牌，指尖冰凉，完全插不进这场突如其来的高强度对抗。牌桌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他像个被遗弃在战场边缘的新兵，只能被动地看着同伴和敌人搏杀。他唯一能看清的是九命那枚深青色的菱形铭牌，在每一次出牌时都闪烁出沉稳冷硬的光芒，如同战场上的坐标点。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屏幕的冷光下微微出汗。这不是游戏，这……更像是一场演练，一场布局。一股陌生的、混杂着敬畏与紧张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让他喉咙有些发干。原来“惯蛋”牌桌，竟藏着排兵布阵的战场气势？
第一局很快结束。九命和肖钰的队友组合获胜。肖钰只出了一张微不足道的单张3。结算的“弈分”数字跳动了一下，他增加了一点积分，但数值微不足道。
短暂的几秒休整后，下一局紧跟着开始。重新发牌。肖钰的运气似乎没有好转，手里的牌依旧稀烂。左手对家出了一对3。肖钰犹豫了一下，自己手里正好有一对5压过对方。
九命在聊天区打了一个问号。肖钰心头一跳，什么意思？出错了吗？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对5，又看看牌桌。上家（肖钰的左家）却立刻跟牌，扔出了一个【三张梅花：8、8、8】！直接压过肖钰的对子5！这完全符合规则。紧接着，左家又迅速甩出顺子：10、J、Q、K、A，压住了三张8！
九命快速打出了一个肖钰完全意想不到的钢板牌型：由对4对5对6组成的三连对。六张牌，整齐如刀锋，稳稳压死了上一个顺子！（规则中，钢板是特定牌型，可压顺子）。
牌桌上的攻防节奏骤然拔升！不再是第一局的零星对撞，而是有了清晰的前后呼应和战术挤压！左家出了一对，肖钰傻乎乎地用稍大的对子去压，结果不但没占到“出牌权”（谁最终压住所有牌，谁就获得牌权继续出牌），反而引出了对手更大的组合牌，被对手牵着鼻子逼出了一轮轮大牌。而九命那恰到好处的“钢板”插入，如同一次精妙的战术穿插，瞬间扭转了被动的局势，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肖钰看着牌桌上行云流水般轮替的牌型组合，感受着节奏的急缓变化，仿佛置身于无形的军阵之内，每一次同伴的出牌都是在巩固防线或寻找突破口。他技术上的青涩暴露无遗。
肖钰发现自己不仅无法理解队友的牌势，更难以跟上这微妙的节奏变化。接下来的数局，他如同一个新兵，不断犯错，在战阵的边缘跌跌撞撞。明明有不错的组合牌（如顺子），却因为出牌时机的错误判断，被对手轻易拆解压制，甚至被“闷杀”，导致无法出完手中的小牌。他想配合队友甩出炸弹炸掉对方的强牌，却因为紧张和对队友“牌势”完全缺乏判断，导致炸弹要么落空，要么在无关痛痒之处浪费掉。
看着弈分在缓缓流失，每次结算时那小小的红色减法符号，都像是一记无形的鞭子抽在肖钰心上。他感到一种混合着焦躁和羞愧的情绪在升腾。正在此时，牌桌上似乎刮起了一阵阵无形的风，那是九命沉稳出牌带来的稳定感，是某个对手抓住破绽突进时的锋利感。他努力地看，用力地想，牌面在他眼中渐渐不再是孤立的花色数字，它们隐隐约约地连成线，聚成面。当他打出一张小牌时，对手紧随而至的反制，仿佛一面看不见的墙轰然压来；当队友九命在某轮关键时候甩出一张看似普通却精准卡住对手咽喉的牌时，他心头甚至会微微一震——仿佛看到了某种隐形的路线被掐断。这种对“势”的懵懂感知，如同在迷雾中触摸到冰冷的岩壁轮廓，强烈却又模糊不清。
几局过后，他的弈分终于跌落到新手段的最低临界点之下。又一局的最后一张牌打出，败局已定。屏幕上跳出冰冷的提示框：【警告！弈分不足。您已被强制降阶至新手保护段位。下一局开始前，您可以选择退出房间或继续。】
肖钰盯着那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汗水几乎要从鬓角滑落。新手保护段位……他甚至被赶回了最低级的门槛内？失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浸没口鼻。他下意识抬头，目光掠过那个深青色、嵌着金尘的菱形九命铭牌。从头到尾，这位队友除了偶尔的“？”和“走”，几乎一言未发，但那种无形的、精准的节奏引领却无处不在，如同一个沉默的指挥官，一次次尝试带着他这个累赘突出重围。
就在肖钰准备再次点击【继续】时——系统提示突然在房间公共信息区刷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信息，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实质的重力：
【四面山，匿名用户，
新手级基本任务：完成首次完整对局（含胜负）。
状态：已完成。】
肖钰猛地屏住了呼吸。任务？匿名用户？信息流并未停止：
【线索‘刘爽’碎片，将在‘中级牌局’达成相应目标后解锁。努力晋升吧，棋手。】
刘爽！名字出现了！真的在这个诡异的APP之中！中级！肖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随即又因这确证的消息而激烈跃动。不是幻觉！通往那个四面环山之谜的道路，就藏在这名为“对弈”的重重牌局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几乎就要再次点击【牌局开始】按钮。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冰冷的屏幕瞬间，一道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无比刺眼的光芒，猛地从他刚刚打出后散落在牌桌边缘的一张牌上迸发出来！那张牌，是他上一局最后无奈打出的单张小牌——红桃9！此刻，这张牌背朝着上方的虚拟红桃9，光滑的暗蓝色牌背上，原本那复杂而重复的、类似云纹的几何装饰线条，突然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扭曲！线条像是拥有了生命，蠕动着、重组着，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赫然勾勒出了一幅绝对无法错认的图画！四面陡峭如削、形态各异、如同天然屏障的山峰轮廓！正是他梦里那四面环山、将他囚困并推落深渊的绝壁！一模一样的外形，一模一样的围困感！肖钰的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凝固！寒意如同剧毒的藤蔓，从脊椎底部沿着每一节椎骨疯狂向上缠绕蔓延，直到扼住他的喉咙！他几乎窒息，只能死死地盯着屏幕，盯着那张刚刚褪去异常微光、恢复普通牌背图案的红桃9。它静静地躺在一堆散乱的虚拟牌中，和周围的所有牌并无二致。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图案变幻，只是他因压力过大而产生的短暂幻视。但肖钰知道，那不是幻觉，绝不是。那牌背的山形清晰得如同用刀刻进了他的脑海，和梦中的景象严丝合缝地重叠！房间并未结束，九命的铭牌依旧亮着。屏幕上没有任何关于牌背变化的提示信息。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肖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中轰鸣。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恐惧感穿透了屏幕，直抵灵魂深处。“对弈”APP？不，这根本不是游戏。牌桌上的排兵布阵，队友九命那如同指挥官的节奏操控，那突然显形又消失的牌背山峦……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刘爽是谁？为什么通往他的线索需要在这种地方获取？那四面环绕的大山……究竟在哪里？
肖钰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机，指尖僵硬冰冷。屏幕上的【牌局开始】按钮依旧亮着诱人的光。但肖钰的目光，却如同被冻住一般，无法从那张刚刚恢复正常、却仿佛依旧散发着不祥寒意的红桃9牌背上移开。